“三郎,门外有位慧悟和尚要见你。”
从孟雨庭家中回来后,庄子与实在难以平复心中迷茫,一个人在书房中看书,然而简牍上的字总是让他回想起那山中的简牍之妖遍布全身的口舌。
烦躁之间,家中的奴仆忽然来报,称慧悟和尚要见他。
慧悟和尚怎么会来到长安了,甚至是要与我见面?——虽然心中疑窦重重,庄子与还是速速亲自到府前迎接对方。
“庄施主可还安好?”这是笑意盈盈的慧悟和尚见到庄子与时说的第一句话。
“虽然四日前还与庄施主在乡野小寺中谈经论道,可是如今似乎光景已然不同了。”这是慧悟和尚说的第二句话。
“为什么慧悟大师你会来到长安?我还以为大师你不会进长安……”
“一位老友叫我来,贫僧于是就来了。”
“慧悟大师你在长安的好友?”
“是啊。”慧悟和尚似在遥忆过往一般看着屋檐上方,目光中尽是回味。
“能与慧悟大师你成为好友的话,一定不是寻常人。”
这并非吹捧,庄子与在见识过慧悟和尚的学识之后,甚为折服。
“哪里,他呀,不过是个俗物。”
俗物?庄子与心神一愣,这慧悟和尚怎会用俗物一词形容自己的友人。
“慧悟大师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三日后的大傩之礼,你不要去。”
“不要去大傩之礼?为什么?”
“庄施主你牢记贫僧这番告诫便是,不去自有不去的好处。”
“我如果去了呢?”
“那就是天命如此了。”慧悟双手合十,闭目说道。
“所以,慧悟和尚到最后也没说出劝你不要去大傩之礼的原由?”
孟雨庭盘膝与庄子与相对而坐,在膝上支起手肘,以拇指撑着太阳穴的位置,面露疑难之色。
“是的——怎么样,这龟甲卜筮之术是怎样说的?大傩之礼我该不该去?”
在孟雨庭与庄子与之间,是两片龟甲。——孟雨庭正在为庄子与卜筮。
“龟甲卜筮的结果,与慧悟和尚对你的叮嘱有些出入。”
“也就是我可以去?”
孟雨庭看一眼龟甲,又看一眼庄子与,点头,又摇摇头。
“就像是当初晋献公想要立骊姬为夫人,用龟甲卜筮的结果是不吉,以蓍草卜筮的结果是吉,在我看来,慧悟大师对你说的,就是这龟甲之言,而我这龟甲所卜筮出来的结果,只是蓍草而已。毕竟我的修为和慧悟和尚相比还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子与,依我之见,你还是听从慧悟和尚的话妥当。”
晋献公最终采信蓍草的卜筮结果,将骊姬立为夫人,最后,因骊姬陷害,太子申生被逼自缢,公子重耳与夷吾出逃。——庄子与是知道的。
其实,也并不是自己觉得非去不可,只是慧悟和尚突如其来的“不要去”让自己心中更加难以释怀了,总觉得当中应有什么缘由。——庄子与心中念道。
“子与,张常寺那里,我去了一趟,以太卜署学生要替张常寺卜筮的借口,见到了张常寺。”
“张常侍的情况怎样了?”
“似是大限将至,但是又还有游丝之气,已经几乎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你有打听到什么?”
孟雨庭摇头,当日他为张常侍卜筮,知张常侍最后还是难逃这一劫,张家人得知卜筮结果,哪里还有好脸色给他,最后他只能匆忙离开了张府。
不过,张常侍曾对他说了极其含糊的一个词,应该是“皇上”这二字。
“所以,回来后,我就往宫城和皇城都派了一只飞鸟过去,但是今日早上宫城那只飞鸟回来了,皇城那只却没有再回来。”
“为何?”
庄子与知道孟雨庭所说的飞鸟原是一只木鸟,变成活物后,可帮忙探听消息。
其形源于唐尧时期有秖支之国献重明之鸟,其名“双睛”,言双睛在目,状如鸡,鸣似鸟,能博逐猛兽狼虎,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因此时人或刻木或铸金成双睛状,放置在门户之间,以退魑魅。
孟雨庭就是以木刻成双睛,再灌入流魂,帮其打探消息。
“那飞鸟不是寻常之物,一定是皇城内有识破飞鸟的人,将它收拾了。”
“会是什么人?”
“想来应是太卜署的人,太卜署掌管阴阳卜筮之法,上至太卜令、太卜丞、卜博士,下至卜正、卜师、男巫、女巫、卜生、筮生,应该都可以识破我这飞鸟之术。
“可是,能进皇城的似乎只有太卜令、太卜丞、卜博士以及他们的随身奴役。”
“所以,我今日早上便立刻去打听了,昨夜身在皇城的只有太卜令一人。”
“这么说来,是太卜令收了你那双睛鸟?”
“应该是这样。”
“那你有什么打算?”
“亲自上门拜访太卜令。”孟雨庭目光如炬看着庄子与,“你要去吗?”
迟疑片刻,庄子与点头,“去。”
当朝太卜令白阅人,字青微。
朝野上下,对这个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一说,玄宗擢白青微为太卜令,是因梦中有神人现身,令玄宗从乡野中寻得此人,立为太卜令。
一说,白青微夜闯玄宗皇城,以其智勇求得官位。
一说,白青微实为女儿身,以色媚主,以男装求仕途。
一说,白青微阴阳卜筮之术,上可通天神,下可问阎魔,六道皆可无阻而往。
一说,白青微非人间之物,月满之时现真容。
“此处便是太卜令的府邸了。”
马蹄哒哒哒地穿过朱雀大街,庄子与与孟雨庭各自骑着一匹白马并行停在了一座黄墙黑瓦的府邸前。
似是一早已经知晓他们两人要拜访,两个黑衣朱裳的振女已候在门前。
振女,即身奉太卜署的巫女。
见到他们,振女立刻作出手势示意庄子与和孟雨庭随她们进府。
白府的庭院,秋菊未败,寒梅已开,红黄白各色混杂,竟拼得满园生气。
廊中两边红柱之间皆设有黑色纱帘,进入廊中便觉天色暗了几分,大有幽冥之色,但也淡了寒气,不似廊外那般彻骨的寒凉。
“他们来了,主人。”带路的振女在领着他们转了几个回廊之后,在一间房前停了脚步。
“知道了,进来吧。”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半掩着的门的里面响起。
“请进去吧。”带路的振女低头对庄子与他们恭恭敬敬地说道。
孟雨庭便伸手推开了门。
房内有两个人,一人侧卧在暖床上,一人站在他的不远处微笑着看着他们进门。
令孟雨庭和庄子与都没想到的是,其中那个站着的人就是他们认识的慧悟和尚。
慧悟和尚对着他们两人弯腰双手合十行礼,笑着看着他们,“庄施主与孟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慧悟大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庄子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贫僧在此拜访朋友,反倒是二位,怎么来这里了?”
“这样说来,大师你之前说的的友人是……”庄子与开始打量此时正以手肘撑着头部,屈起一膝侧身躺在卧具上的男子。
身穿红色宽袖襦服,白色大口裤,长发被草草束在身后,面如脂玉,年在二十四五。
出乎意料的年轻。
与庄子与目光相接,白青微笑起来,“怎么,慧悟这秃驴说我是他的友人?”
“这……”庄子与因为白青微的措辞而有些惊慌,注意着慧悟和尚的面色。
“不用计较这些。”慧悟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来跟我要这个的?”白青微看着孟雨庭,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啪地扔在了孟雨庭脚下。
是一块飞鸟状的木头,正是双睛。
庄子与与慧悟和尚瞬间被这个声响吸引了,都看着孟雨庭。
孟雨庭不恼反笑了,弯腰从地上捡起飞鸟,“果然是太卜令,这点儿小伎俩,让你见笑了。”
“不会,怎么会,如果没有它,我怎么可能会发现比它更有趣的东西?”白青微屈膝而坐,手肘撑在膝上,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嘴角带笑上下打量着孟雨庭。
随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庄子与。
“你就是庄承文之子庄子与?这秃驴是否告诉你,大傩之礼不可去?”
庄子与点头,“慧悟大师的确和我这样说过。”
“那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去的话,一定会后悔。你还要不要去?”
慧悟和尚背对着白青微,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孟雨庭,你这飞鸟还差了些,你周围应该有能做出比它更好的东西的人。”
此人有些无礼了。——庄子与心中有些不适,却听到孟雨庭朗朗的声音,“太卜令花费那么多心思在我们这些无谓的人身上的话,不是更应该替天子和百姓消了百鬼入长安这灾吗?张李两家相继出事,太卜令你这不是过分逍遥了吗?”
“消灾吗?”白青微一边笑着低头抚平袖子上的褶皱,一边说道,“这个恐怕我一时做不到呢。”
庄子与和孟雨庭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