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偃师
回到城中,庄子与与孟雨庭便分道扬镳,各自回了自己家中。
庄子与是朝中三品官职中书舍人庄承文第三子,其上两位长兄都是进士出身,其下还有一个年仅四岁的弟弟,名唤庄子信。
他回到家中,刚在坐席上一坐,幼弟子信便砰地打开门跑进来了。
“三郎,你前几日去哪里了?”因为是家中第三子,所以庄府上下都称庄子与为三郎。
“子信,我不在府中这几日,你的字练得如何了?”家中奴仆送上凭几,庄子与侧身斜靠着它,笑着看着自家小弟。
“二郎夸我练得好!”
子信声音稚嫩,神色无邪,这倒让庄子与回想起了昨夜于山中的遭遇。
那时候啃噬骨肉的声音,鬼怪们嘴边淌流着的血水,白衣女子没有脸的头,孟雨庭反常的举动……
难道真的就此不管不问吗?——庄子与蹙眉而思,不由得开始来回以食指来回摩挲拇指指腹。
“子信,你去找二郎与你玩,我有话要和三郎说。”
庄子与抬头,他长兄庄子兼正大步迈进房中,神色肃穆。
庄子与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坐直了身子,目视着庄子兼在自己身前坐下。
庄子信很快就被奴仆哄了出去。
房门关上之后,庄子兼开口的第一件事,就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你今日才回长安,一定还不知道昨晚李府发生的事情。”
“李府?哪个李府?发生什么事了?”
“你可知道李邈?”
“十年前皇上骊山演武之后被罢职的李邈?”
“正是他。”
“他怎么了?”
“府内上下,几乎无一活口。”庄子兼叹了一口气。
“是仇杀?还是盗贼所为?”
“如果只是仇杀或盗匪杀人,那倒还好。”庄子兼摇头咋舌说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是从吏部友人那里听闻的。”
随即,庄子兼开始给庄子与讲述自己听闻而来的怪象。
“据守门的奴仆说,昨夜寅时时分,天还没亮,晨鼓也还没敲起,他与另一名守门奴仆分别坐在大门两侧,当时夜凉风冷,他们两人都抵不住睡意,抱着双臂睡了过去。”
让他惊醒过来的,是传入他耳中的奇怪的声音。
咕,咕,咕。
沙,沙,沙。
哗,哗,哗。
咚,咚,咚。
呐,呐,呐。
哒,哒,哒。
咯吱,咯吱,咯吱。
是哪里发出的声响?——他睁开眼睛看。
竟然是一群恶鬼!
他立刻惊叫起来,瘫倒在地。
惊叫声惊醒了另一位守门奴仆——一个年约四十的壮汉。
那位奴仆胆子稍大一点,立刻大喊一声“快跑!”
随即立刻转身逃跑。
然而他并没有逃脱,因为在此之后,众鬼立刻扑咬上去。
首先发现恶鬼的奴仆浑身颤抖着站起来,往距离最近的慈悲寺跑。
背后是同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作呕。
他的那个同伴已经被恶鬼擒住。
尖利的獠牙刺在的脸上,哗啦一下撕下来,血水飞溅。
佝偻的双手握住的手臂,啪嚓一声折下来,撕扯皮肉,血水飞溅。
纤长的手指压在他的眼皮上,淅沥一声钩进去抠出来,眼珠子在猩红的舌头上。
他的腿止不住的抖,等到他回过神来,同伴已没了半边。
“他当时必定是吓蒙了,随后拼了性命往慈悲寺跑,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其后李府府内发生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从吏部打听了一些消息。”
李府遭众鬼袭击之时的惨状如今已无人能够描述了。
在百姓发现李府门前血迹报官后,官府率兵而来。
一打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尸臭。
李府上下七十余人,无论妇孺老少,都辨不清本来的面目。
残肢相叠,血水遍地。
怎么看,都不是人间之物所为。
“听说皇上听闻此事之后也十分关心,更是请太卜署亲自占卜,是否为社稷凶兆。三郎,你与太卜署孟雨庭交情好,趁机向他请教一番怎样?毕竟恶鬼现世,如今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庄子与心里一紧。
“这的确似是凶兆,不过我虽与孟雨庭相识,但他不过是太卜署一名学生……”
然而他必定不寻常——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庄子与中断了自己的说话。
“其实,我也是担心父亲,今日他从皇城归来,满面愁色,我与他说话,他却告诉我太卜署似乎意欲对皇上不轨。虽然父亲并不与我细谈其中的原由,但是如果你可以从孟雨庭身上打听一二的话,对我们也有好处。”
太卜署意欲不轨?
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孟雨庭的笑脸浮现于眼前——虽然身为太卜署的学生,但是逆反这种事他不一定会知道。
庄子与开始陷入迷茫。
自从张常寺与李邈一府出事之后,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各大小佛寺道观皆人头涌涌,都是求护身之物的百姓。
庄子与走在朱雀大街上,石板路上只有寥寥几个神色不安匆匆而过的行人。
如果是在往日,此时朱雀大街应该青牛白马七香车不绝,玉辇纵横行人左右过,两边的市坊内也应该酒语欢歌震天响,市贩叫卖穿墙过。
难道长安真的要乱了?——庄子与叹了一口气。
这次出门,他是要去太卜署找孟雨庭。
今日是回长安的第三日了,不知雨庭九道之论是否写完——其实,对于长兄的说辞,他虽然不全信,但是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这长安城啊,真是一点儿都不热闹。”
有个人影忽地从庄子与身边经过,半笑半戏谑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庄子与立刻回转身子,可是周围分明没有人。
难道鬼怪已经在白日现身了?
不会的,孟雨庭说过,鬼怪乃阴煞之物,应该无法在日间出行。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庄子与迅速赶到了太卜署。
在太卜署大门处,仿佛一早就知道庄子与要来,孟雨庭早已牵着两匹白马在那里等候着他。
“子与你要和我说的话,都在路上说吧。”孟雨庭示意庄子与离开太卜署,然后翻身上马,走在庄子与前面引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庄子与也上了马。
“姑且先离开这里。”
“我听闻太卜署……近日太卜署有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
“要说异常的话,或许是两日前署内的红衣女子这件事吧。”
“太卜署内?”
孟雨庭点点头,“嗯。”
“张常侍那里也曾出现红衣女子,会不会是同一人?“
孟雨庭摇头,”还不清楚。“
“你当时在场吗?”
“我一向极少留在学寮中,因此那天夜里我并没有亲历此事。”
“那女子会不会是署内的奴婢?“
“我与你说说我听来的。”孟雨庭拉了一下缰绳,使得自己与庄子与并驾齐行。
那天子夜。
已在学寮入睡的王姓学生因三急而披衣起床,开门准备去茅厕。
乌云蔽月,夜深人静,周边只有寥寥的秋虫之声。
王姓学生走在廊中,想起连日来长安城中各种怪事,心中畏惧,于是加快脚步,不敢抬头观望四周。
但是,庭院阴暗的角落里,似有身影在动。
王姓学生不敢多看,只当作是风吹树动,匆匆而过。
终于于心惊胆战中从茅厕回来,王姓学生突然就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红衣女子头上盖着红色幂篱站在烛火闪烁的廊中,显得分外诡异。
因为如果要进入学寮就要从女子眼前经过,王姓学生不敢妄动。
刚好旁边有山石遮身,他便躲进山石狭缝之中,咬牙屏气观望着红衣女子的动静。
呜,呜,呜。
呜,呜,呜。
红衣女子一边哭泣着一边口中喊冤,并且从左边第一间房间开始拍门。
惨白的手绷得直直的,拍在门上。
啪!啪!啪!
呜,呜,呜。
“当时寮内的学生被红衣女子的声音惊醒,但是没有一个敢开门出来的。“
张常寺卧病,李邈全府被灭,大概因为这两件事而心有忌惮吧。——庄子与心想。
然后,不知到底是有什么用意,女子从左边第一间房依次逐个向右慢慢移动过去。
第二间房。
惨白的手绷得直直的,拍在门上。
啪!啪!啪!
呜,呜,呜。
第三间房。
惨白的手手指蜷起,叩在门上。
砰!砰!砰!
呜,呜,呜。
第四间房、第五间房、第六间房……
到第七间房的时候,惨白的手已是握成拳状,重重地砸在门上。
嗙!嗙!嗙!
呜,呜,呜。
王姓学生蜷缩着身子躲在山石之中,冷汗直流,手脚冰冷,丝毫不敢乱动。
“那女子带着幂篱?所以并不能得知她的面目?”
“确实如此。”
不过,女子年岁应该不小了,因为她的声音并无二八少女的清亮或稚嫩,而是带着沙哑,这是后来学生们回想起来一致的说法。
当时,在走到外廊尽头之后,女子竟然转了方向,从右边第二间房继续拍门。
“除了这个,女子并无其他举动吗?”
“我也觉得奇怪,如果女子是鬼怪之身,那这举动也未免过于平和了,所以,当时寮内有胆大的学生按捺不住了。”
“有人开门了?”
“嗯。”
开门的,是从右边算起第三间房的赵姓学生,那个房间,刚好是王姓学生住的学寮。
“如果真是恶鬼,早该闯进来了!一定是王束那狗鼠辈在吓唬我们!”
这是赵姓学生打开门之前对同寮学生们说的一句话。
王束,正是那躲在山石间的学生的名字。
这个名唤赵过的学生打开门了,此时,红衣女子站在从右边算起第五间房的门前。
门吱呀一声响,赵过大步迈出房门,瞧见红衣女子,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王束你这狗鼠辈!”他伸出左手用力往女子肩上一推。
此时他已觉不妥,纵然王束瘦弱,但这肩膀未免过于柔软。
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
呜,呜,呜。
虽然隔着幂篱,但是赵过依旧感觉到女子在注视着他。
“那赵过死了?”
孟雨庭摇摇头,“他安然无恙。”
正当赵过心慌不已时,突然有黑鸦从高空而下,从女子头上飞过,撩下了她的幂篱。
女子立刻抱头捂脸惊叫起来,随后隐于黑夜之中。
“这么说,她不敢以面目示人?”
“看起来是这样。”
“自此没有再出现?”
在女子消失之后,所有人都还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赵过一脚踹开了身旁的房门,“你们这群没胆儿的妇人之辈!”
然后才有学生打开房门探头出来。
随后,王束也从山石中慢慢走了出来,从始至终看着红衣女子的动静,如今他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唇色发白,连后背的衫儿也被冷汗湿透了。
赵过看见王束,什么话都没说就狠狠揍了他一顿。
“所幸并未有性命被伤。”孟雨庭一边走一边感叹。
庄子与点头,确实,虽不知女子来历,但必然不是寻常人物,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已算大幸,但是那只黑鸦也实在很奇怪。
话说到这里,孟雨庭拉住缰绳,使马匹止步。
“这里就是我家了。”孟雨庭转头示意。
这是一座极为寻常的府邸,甚至有些破败。
庄子与记得刚才自己随孟雨庭走过朱雀大街,途经兰陵坊与安善坊,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昭国坊了。
孟雨庭翻身下马,一个面目赪皱、发须皆白、拄杖搂步的老奴打开府门颤颤巍巍地踱步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他弯腰行礼,“你回来了。”
孟雨庭笑着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将缰绳交到了老奴手中。
“你随我进来吧。”孟雨庭示意庄子与也将缰绳交与老奴。
看着老奴拄杖发抖的手,庄子与有些无措。
“请交给我吧。”老奴佝偻着背,抬头看庄子与,眼神中显示出慑人的威严。
庄子与这才把缰绳交到老奴手中。
孟雨庭带着庄子与径自往庭院深处走去。
期间,庄子与想起了长兄与自己说的关于太卜署的事情。
“雨庭,你身在太卜署,知不知道太卜令在前几日的朝中和皇上说了什么?”
太卜署,以太卜令为首,官从八品下,副官两名曰太卜丞,正九品,卜博士二人,从九品下。
“或许是说了此次鬼怪出没是疫灾所致吧。听说他已经挑好了时日,要在朱雀门下举行大傩之礼。”
大傩之礼,是在年尾才会举行的驱逐疫灾的祭祀。这个时候举行大傩之礼?
“我听说江南那边有几个县出现了疫情——可是纵然传说疫灾是由疫鬼所生,可是百鬼夜行并非一个疫鬼所能……。”
“你觉得太卜令有异?”
“实不相瞒,是家中长兄与我说了太卜署可能有异心。”
孟雨庭再次笑了起来。
“你不怕我孟雨庭身为太卜署的人,也存有异心?”
庄子与看着他,摇头。“太卜署如果真有异心,我倒是想知道是什么异心,当今天下,长安盛世,天下太平,如果是有智谋的人,应该不会在这种情形下生事端......关于这件事,或许是我父亲多疑了。”
“自从经历山中一事,子你似乎开始变得有些优柔寡断了。”孟雨庭一边说一边推开一扇门。”由于发生了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有些事不应该再瞒着你。“
霎时之间,庄子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这……”
在昏暗的屋子里面,到处摆满了木俑。
四肢尚未成形的少年。
嘴巴还没刻好的粗汉。
双目还有一只尚未雕刻的女子。
下身还是一截圆木的老妇。
前足跃起的骏马。
憨态可掬的幼犬。
但更多的,是面目已经栩栩如生,但是身体却仍旧是一樽圆木的人俑。
孟雨庭迈腿走进去,站在人偶面前,背对着庄子与,照进屋内的阳光照在他后背上。”
“子与,你知不知道《列子·汤问》中关于周穆王遇偃师的故事?”
庄子与在懵然中点头。
《列子·汤问》中记载,周穆王时,有一名巧匠,名字叫做偃师。
有一日,偃师前来谒见周穆王,当时有人随他同来,周穆王便询问偃师,与他一起来的是什么人。
偃师回答,是臣之所造能倡者。
所谓倡,即以演奏、歌舞为业。
偃师回答,那是他做出来的奏歌演舞的人。
周穆王觉得惊奇,走过去一番打量,但是非常肯定和偃师同来的是人。
随后,此倡者与歌合律,以手起舞,身姿灵活,千变万化,惟意所适。
周穆王再次确信此倡者实为真人,于是继续和盛姬一起观赏倡者歌舞。
“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
在要结束之时,倡者以目引诱穆王身边的侍妾。
周穆王理所当然的勃然大怒,立刻下令要诛杀偃师。
然而,在将倡者的身体剖开之后,里面都是一些革木胶漆黑丹青之类的东西。
调戏周穆王的侍妾的,果然只是一个木人。
因此,周穆王赦免了偃师,并称奇道,“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也。”
“从那以后,后世就将造弄木俑的人称做偃师了。”孟雨庭说道,“我孟雨庭虽是太卜署学生,但也是偃师。那次在山上被恶鬼撕咬的就是我做出来的木俑,那天它原本是要赶来告知我关于百鬼夜行的事情的,可惜还是来得晚了,在告知我此事之后,为了保护我们,才正面出现在百鬼面前,真是可惜了。”
“原来是这样......可是你现在突然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件事?”
孟雨庭站在屋子中笑着看着庄子与,光线从庄子与身边穿过,照亮了他与孟雨庭之间漂浮于空中的淡薄的尘埃。
“偃师并非只是将木块刻成活物的模样,还要用些技法将它们变成真正的活物。这其中是有不能说的禁忌的。但是现在如果我还瞒着你的话,对于我来说也并无好处,那个出入太卜署的红衣女子,她很可能是游生魂......”
“游生魂?”庄子与并不知晓游生魂是何物。
游生魂,即人未亡而魂魄离体。——孟雨庭如此给他解释。
“那夜她出现于太卜署,幂篱落下之后,便捂面而逃,而那落在太卜署的幂篱,我见过了。”
虽然气息极为淡薄,但是自己毕竟是经常接触游魂的人,因此孟雨庭只是嗅了嗅,便大概得知那幂篱的主人应该是在世之人。
“如果和无首鬼一起出现在张常侍家中的红衣女子和太卜署中出现的红衣女子是同一人的话,事情就更加不简单了。”
“同一人?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要到太卜署喊冤?偏偏是太卜署?如果有冤情,吏部不是更合适?”庄子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而且,如果和无首鬼一起出现在张常侍家中的红衣女子和太卜署中出现的红衣女子是同一人的话,那么,为何一个活着的女子会魂魄离身与鬼一起?
“这就要问这个闯到太卜署的女子了。”
“你有办法找到她?”
孟雨庭摇头,“游生魂在回到主人身体之后就难以追寻踪迹,如果要找到她,只能等游生魂再出现了。”
“这次我特意与你说这些,是因为你父亲似乎知道一些事情,子与,你要不要助我一臂之力?”
踌躇片刻,庄子与很是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可是这几****父亲都没有回家。”
“没关系,”孟雨庭似是松了一口气,“在见你父亲之前,我就先继续查一下红衣女子和无首鬼的事情,将偃师这件事和你说了我心里也轻松一些,总觉得这种事情不该瞒着你,毕竟会引起恐慌。”
“会引起恐慌吗?”
“嗯,毕竟需要魂魄才能让木俑变成活物。”
也就是说,需要亡人的魂魄,或者是夺取生者的魂魄?——庄子与微微皱起了眉,亲眼目睹百鬼夜行,如今又得知好友孟雨庭是身怀奇术的偃师。
总觉得这几日似是活在虚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