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一天夜里,青州县风雨如晦,许多人家也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只剩下距离青州县颇远的一处小树林里还泛着微微的灯火,和一声接着一声凄厉无比的喊叫声。
喊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如意。如意的父母都是青州县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辈子勤勤恳恳也没有挣着几个钱,却连着生了加上如意八九个孩子。如意是老大,又是女儿,自然早早地就出去分担家里的负担了。然后,终于到了年纪,就被急匆匆地嫁给了另一个农民刘大牛。
满满的三麻袋大米就是如意的一生。
直到遇见楚周氏,那是怎样一个雍容华贵明艳动人的女子啊,那样好看,那样和善,那样的衣服和她身前身后来来回回的那一拨下人,着实吓了如意一跳。如意从小就生活在苦水里,长在苦水里,大半个眼界也泡在苦水里,她所看到的世界无非就是柴米油盐、柴米油盐,除了柴米油盐还是柴米油盐。
甚至连铜板都是那样少见,偶尔见着了,还没有摸热乎,就被牛气哄哄的刘大牛拿去买酒了。
如意见到楚周氏的那一天是在几百年来传说灵验无比的慈安寺里,那天起,她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的人,这世上的女人,原来,并不都是她这样的。
原来,还可以有像楚周氏这样的女人家,不用终日手脚泡在油锅黄土灰尘子里,原来还可以这样衣着光鲜明亮动人的活着,简直就像是一朵花,一朵花似的。
“喂,喂?“楚周氏身边的一个俏生生穿着荷粉色缎子的姑娘推了推了傻愣愣立在那的如意,“我们夫人的意思你可是听明白了?你觉得如何?”
“好、好。”如意的眼睛亮了一下,也许是这样鲜亮的衣服太耀眼的缘故,也或许是那整整五十两的白花花的银子太招人爱了。是啊,就算正正经经娶一个媳妇才多少钱啊,她们竟然给一个典妾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啊!整整五十两啊!别说如意了,就是刘大牛估计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所以,如意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接着,如意第二天早上,还没来得及和刘大牛絮叨絮叨,还没有从整整五十两的欢喜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稀里糊涂的被一顶青布轿子咯吱咯吱的抬走了。
整整七个月,如意觉得自己过了这一辈子最醉生梦死的一段日子,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就连院子里的花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即使,如意不知道楚周氏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即使那个在黑洞洞的夜里慢慢剥光自己衣服,和自己成鱼水之欢的男人始终看不到他的脸,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光是这样的日子,就是在梦里也不曾梦过的啊。
可是慢慢地,当肚子里的孩子一天一天渐渐长大,开始学会一下一下踢自己的肚皮的时候,如意突然害怕了。
她害怕和孩子分离。她忽然清醒了,这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不是她的,不属于她的,就像是一场好梦,早晚要空,要醒的。可是孩子却是会说会笑活生生的啊,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的血喂养着的啊!她开始后悔了,她不想将孩子送给楚周氏他们了。
然而她的想法很快被楚周氏一行人看穿,楚周氏开始派人整天整夜的看着她。直到如意快临盆的头几天,不知道什么缘故,楚周氏一行人突然就搬走了,只留下一个原先照料如意身体的老郎中陈怀德看着她,等着收孩子。
“陈大爷!陈大爷!”昏黄的灯光下,如意头上的汗水还没有干透,脸上带着分娩后不正常的潮红,无限凄楚道,“他们只说要我的孩子,可是并没有说要两个啊,你看现在我生了孪生的两个孩子了,我生了两个!我一下生了两个……我”
“这都是天意!这都是天意啊……”
”陈大爷,陈郎中,我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让我留下一个?就一个,一个就行了。”
“不行。”陈郎中冷冷地丢了两个字,就开始到床边上为两个新生的孩子擦拭整理。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那是我的孩子啊……”如意泪如雨下,膝盖戳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双手死死地揪着陈郎中的袍子边死死不放,撕心裂肺哭道,”要不是穷,谁想卖亲生的娃娃啊,那是做娘的心头肉啊……老天爷啊,我做了什么孽啊,你今天一定要将我们母女活活拆散了不成么……“
“我的娃啊!陈郎中,陈郎中!我求求你,你就做做好心,留下一个孩子给我吧……”
……
“留下一个孩子给我,留下一个吧……”如意哭到最后,嗓子已经哭哑了,她看着陈郎中已经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软褥子,一副立即要带孩子离开的架势,陡然间心突突地凉了半截,双目瞬间失去了神采,只是呆呆地,空洞而绝望地瞪着陈郎中,喃喃道,“我……我绝不会……绝不会再生出其他的想头了……”
“你……”陈郎中看了看怀中因为如意的哭声,而惊得也哇哇哇哭成一片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又看了看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孩子娘亲,一时心头微酸,百感交集,顿了顿,终还是安慰道,“我也是应了主人家的托,务必要将这孩子原原本本的交到主人家手上才是啊。再说了,这孩子去了那样的人家,以后也是享不了的福气啊……”
“可是……我的亲骨肉啊,她们还那么小,我……”如意突然神色一凛,刷地一下站起来,抢过陈郎中怀里的一个孩子,咬牙切齿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得给我留一个,不然我……不然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大声嚎叫着作势要往墙上撞。
“你!你这是做什么!”陈郎中吓了一跳,立即拦住了如意,大喝道,“你要是不为孩子考虑,我也犯不着为了你的糊涂心思摊上你白白一条性命。只是说好了,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日后也莫要后悔才好。”
“不会不会的,谢陈郎中大恩大德!谢陈郎中大恩大德!“如意大喜,连忙搁下孩子,扑跪在地上,嘭嘭嘭朝陈郎中实打实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复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朝陈郎中怀里的女婴望了望苦笑道,“我说过的,只要能给我留下一个,我也就再也不敢生出其他想头了。只是到底在这世上也算是母女了一场,日后她过得好我自然也就安心了,要是过的……”
“你放心,绝地不会比你手上的这个女娃娃差就是了。”陈郎中眉头微皱,不耐烦地打断了如意的话,“你留也留了,可不能再生什么事端,否则富贵人家要真是毛了起来,也不是我们这些平常人能开罪的起的。”
“我知道,我知道。”如意双眼盯着陈郎中怀里的已经渐渐睡下的孩子,心头柔软无比,忍了忍眼眶中热辣辣的湿气,嗫喏道,“毕竟母女了一场,这个……这个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她的一点心思吧。”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略有些陈旧的串着红线的铜钱,递给了陈郎中。
“你这是!“陈郎中一愣,随即没好气地拍掉了如意手里的铜钱,斥道,”你自己留着吧!这样上不得面上的东西,那样的人家怎么肯……”
“你就说是慈安寺里求的平安符,平安符就是了。”如意赶忙将那枚铜钱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擦了擦,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哽咽道,“你就全当是我这个为娘的一点牵挂吧,我这个为娘的身上也没别的东西可送了,这铜钱还是我打小的时候我的娘亲给我串的呢,跟了我……”
“好了好了,收下收下就是。”陈郎中白了如意一眼,接过她手里的铜钱往兜里一放,转身便要走。
“谢谢!谢谢了!”如意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陈郎中怀里的孩子,扑在地上又是狠狠地磕了三四个响头。
”唉,你这又是何必,我且不过也就是一个底下人罢了……“陈郎中回过头望了如意一眼,长叹道,“你且看着吧,日后这两个孩子就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这可都是你自己选的!”说完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