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侣一边带他们拾级而上,一边向他们介绍道:“‘伽蓝’一名源于梵语‘samghārama’,samgha指僧团,ārama义为园林,所以伽蓝便是寺院的代指。龟兹国鸠摩罗什大师四十多岁学习汉语,有感于当时的现有词汇无法准确地传达原意、从而影响了译经的质量,因而自己创造了一批新的汉语词汇,其中就有‘伽蓝’一词。”
皇帝在他身后点头,“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法云寺》中记载,‘伽蓝之内,花果蔚茂,芳草蔓合,嘉木被庭’,每每读之,都觉得这是非常美丽的两个汉字,代表了一种世间纯净心灵的所在。”
小僧侣又接着说道:“大师是真正的‘天才’,天生慧根,他的母亲耆婆怀他后,记忆和理解力都倍增于前,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梵文。大师5岁日颂千偈,7岁出家,9岁便能登坛讲经,他年少精进,又博闻强记,既通梵语,又娴汉文,佛学造诣极深。博学大乘小乘。精通经藏、律藏、论藏三藏,并能熟练运用,掌控自如,乃三藏法师第一人——曾有三果罗汉言,如果他在三十六岁没有破戒,他就会成为第二个佛陀——也许如今很多人都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他从何而来,他是否真实存在,但他留下的经典和词汇早已融入到汉语的血液中,早就影响了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诸如‘大千世界’、‘一尘不染’、‘天花乱坠’、‘想入非非’、‘粉身碎骨’、‘回光返照’、‘烦恼’、‘火坑’、‘无形’、‘魔鬼’、‘苦海’、‘爱河’、‘心田’、‘虚度’、‘缘分’还有‘未来’……”
皇帝不禁对他双手合十,“世上多得是被遗弃的孤儿、或者烦恼无解、一朝遁入空门之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身在佛门……但我相信,小师傅你已经参透大半了,因为我看到你身后,已经长出‘无形’的慧根。”
“不敢,不敢。”小僧侣样子极度向善而虔诚,“终于一日老死山中,只求常伴青灯古佛,没有‘虚度’年月罢了……”
说完这个,他跟皇帝都停顿了那么一瞬,然后“心有灵犀”似的相视一笑。皇帝又何尝没有“慧根”,而这一切,贞贵妃又何尝没有算到!
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瑜妃跟周婕妤却像听天书一样,只觉游离世外,不知高人所云。“我说小师傅啊,为什么要说老死‘山’中呢?平地建瓴多好,要修这么多台阶,不也是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
瑜妃则更为婉转地表达了跟周婕妤相同的意思,“出家人须持‘金钱戒’,修寺造像都要像供养人辛苦化缘,未若简单一些,随便在京城寻一块平坦之处,也不比上香水道来得这么远,那闻之而来的香客,不就可以跟安佛寺一样多了吗。”
小僧侣转动手中的念珠,笑容里满是智慧之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路不在远,有诚则灵……佛门不求闻名天下,但会对世上每一个灵魂平等地敞开大门,当你怀着敬畏的心前来伽蓝这片净土,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个人修为的法门,《七佛八菩萨大陀罗尼神咒经》所说,护僧伽蓝神有十八人,即美音、梵音、天鼓、巧妙、叹美、广妙、雷音、师子音、妙美、梵响、人音、佛奴、叹德、广目、妙眼、彻听、彻视、遍观,以此,建了这18拐云梯,以示佛门庄严,也是对每个各怀目的而来的人心的拷问。”
“善哉善哉。”
步履艰难地到达峰顶之后,皇帝终于见到了“等候他多时”的智谷大师,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皇帝只觉一切都那么清心雅韵,万不会想到爆裂的火种已经悄然埋下。
皇帝一直静静地站着、等到他讲完一部《首楞严三昧经》之后,才向他双手合十,“大师!”
智谷和尚遂遣散众人,向他回礼,“贫僧等候多时……”
皇帝十分纳罕,“大师何以知道我今天要来?”
“天机辩,不可说。”智谷和尚引他三人围桌而坐,“慜怀,上茶。”
皇帝这才知道,从刚刚就颇有好感的小师傅,原来法号“慜怀”——的确很适合他。
这茶水自然不比宫里,尝着极为涩口,周婕妤忍不住都吐了出来,瑜妃也快吐了,不过最终还是勉强忍住了,只是以扇掩面,拿清水再漱了漱口。
只有皇帝品尝出了其中滋味,“这是决明子!”
智谷和尚点点头,“皇帝独具慧根,是我南梁‘百姓’之幸。”
百姓?说到百姓,皇帝的确怀揣一个目的前来,“伽蓝寺向众生展开法门,想必大师比朕更能聆听人间疾苦,还请大师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不敢,不敢。”智谷和尚也在笑,但是跟先前的慜怀不同,是那种略带诡异的笑——虽然这笑容差别极细微,一般人都觉着是一样的,但皇帝“独具慧根”,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差异,“老衲想说的,已经都告诉给您了。”
啊?
皇帝左顾右盼,目光最终落到了眼前只剩半盏的茶杯上,“决—明—”他口中喃喃自语,“大师是想说,百姓们都在传言,朕的双眼已经被奸人所蒙蔽了,看不清黑白世界、是非曲直了么?”
“不敢不敢。”
皇帝再有涵养,换做任何人听到别人这么评价自己,恐怕都会忍不住想发脾气,“大师想说朕是昏君是不是,没关系,请您放开了讲!”
皇帝明显是有些负气了呢!智谷和尚“阅人无数”,一点都不担心会拿捏错分寸,相反地,他倒希望看到皇帝作此反应,因为皇帝越急,证明他接下来要说的事,皇帝越会上心,以此,也就越能使命必达,不辜负贵妃娘娘的“提拔”和“期望”。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就是承认,百姓们真的这么议论朕了!”
瑜妃看他额头的青筋都快暴露了,便从旁宽慰劝解,“许是误会了吧,来这么远的寺院,必然是些久遇烦恼、苦大仇深之人,他们对朝廷不满,对皇帝多加几句怨言,也是有的。”瑜妃永远是这样,总以她女性的温柔,春风化雨,抚慰人心,“何况世上人心各异,只能尽量让更多人喜欢你,却永远无法让每个人都喜欢你。”
周婕妤趁机给智谷和尚递眼色,于是他又接着说道,“皇上,凡事因果报应,有时也不是皇上您自己做错了什么。百姓所不满的,大概是因为不想看到皇帝的眼睛‘被人’狐祸所蒙蔽罢了……”
“那是什么意思?”
“天机辩,不可说。”智谷和尚故弄玄虚,但又故意“喃喃自语”、留下一条破绽,“唉……妖狐转世,妲己重生……”
皇帝还没怎么注意呢,倒被“耳尖”的周婕妤一下子听到了,“啊,大师!您说皇上身边有‘妖狐’!”周婕妤的声调提得非常高,“啊!那怎么得了,可要怎么办才好!”
瑜妃到底内敛些,演技自然不似她那般浮夸,“大师啊,素来听闻您能勘破天机、通晓玄术,皇帝是天下之主,事关皇帝安危,还请大师为天下苍生着想,切莫再打哑谜!”
“这……”智谷和尚摆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周婕妤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殷切地心系自己的“天子”和“丈夫”,“大师,我求求您不要再拘泥于所谓‘规矩’和‘原则’,那些都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您今天既然在此恭候皇上,必然也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段‘缘分’——皇上不为自己一人问卜,而是为苍生计,南梁荣辱系于一身,还求大师指点迷津!”
“那……”刚开始侃侃而谈、后又三缄其口的智谷和尚,好像是现下被人说动、终于十分艰难地作出一个决定,“好吧,天意如此,皇帝不辞辛苦来到伽蓝,老衲实在也是却之不恭……”
“‘六月诡火’一事没有下文,民间正纷纷传闻,您宫里的‘某位’妃子,就是妖狐转世,死后重生,如今魅惑了皇上,才使得边疆战事频起,民不聊生……”
“胡说!平定边疆、收复西域,本就是列位先帝,平生追求的宿愿,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为我南梁开疆拓土、可谓居功至伟……边疆战事跟‘汪婕妤’又有什么关系?!经此一事,‘汪婕妤’早就洗心革面,跟从前‘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咱们众姐妹以前不喜欢她的,现在都对她服服帖帖。一定是有人见不得她好,所以故意要从中作梗!”周婕妤反应倒真快,几乎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但咬文断字却分明“不经意间”圈出了“重点。”
皇帝受到震动,此刻一言不发。
以瑜妃对皇帝多年的了解,这就代表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活络了,只是君王自有君王的“正气”和“傲骨”,凡事不会轻易妥协罢了。于是瑜妃又接着继续引火,“周妹妹是急性子,大师您别跟她计较……但是我也有一事不明,现在后宫气象一新、汪婕妤现在表现得真的‘极好’,这些到底也是民间以讹传讹,应该都不是真的吧?”
“阿弥陀佛。”智谷和尚表情严肃地转动念珠,“此乃天机,恕老衲实在不能透漏太多,但……皇帝是得天庇佑的‘天子’,其实冥冥之中,上天已经给出了‘指示’——钦天监不就专干这种活吗——老衲请你们好好想想,平日有没有忽略了什么。”
“这……”
一下子,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皇帝嘴上不说,内心确实是有些动摇了,虽然上次“六月诡火”之事告一段落,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有些疑问,她不是拿“蜀剧变脸”的故事,直接搪塞过去了吗?现在想想,她确实表现得太好,太完美了,跟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茹妃,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人会有破绽,但她越发让人琢磨不透,甚至“非人而近妖”,难道……难道……想到这,皇帝不禁心里凛然一惊。
周婕妤今天简直是脑洞开窍了,“皇上,瑜妃娘娘,臣妾倒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瑜妃先请示了皇帝一眼,并无异议,就允了她继续说下去。
“臣妾的哥哥,在督陶官李延年手下做事,近来,听哥哥提起一件事——最新一批越窑青瓷,开窑之后出了很严重的‘窑变’……”
窑变!这是两个非常令人怵目惊心的字眼。先帝曾立庶妃蔡氏所出的皇长子萧羿远为“昭然”太子,后来自己的“母后”王皇后跟现在的太后杨氏柳卿联合起来,借蔡氏家乡的柴窑发生重大窑变、天降不详,遂发动权臣进谏改立太子,以此,才有了他今日登上帝位,坐看万里江山的一天。自古以来,“窑变”就是皇家谈之色变之事,一旦跟宫廷斗争联系上,场面更会尤其惨烈。上次“窑变”,便是以蔡氏“畏罪”自杀、废太子抑郁暴毙而告终,这一次——汪玹舲可有得好受了。
“皇上,这‘绝对’就是大师所说的上天的‘指示’啊,您想想看,越窑上一批新春瓷是不是件件都美轮美奂、玉质无瑕?这一批投料制坯的时候,不正是废妃‘死而复生’的时候吗?再后来,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性忽改常’了,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上您就不觉得一切都这么蹊跷吗?”
“是呀,妹妹所言有理。臣妾以前没有想到这层,但今日说来,果真是那么一回事,一个人的脾气是怎样的,我们同甘共处多年,再不会更熟悉了,但如今的汪婕妤,着实表现太‘完美’了,完美到我们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周婕妤急忙补刀,“对,分不清‘是人是鬼!’”
“敢问皇上,这位汪婕妤是否住在东南方?”
大师不是不能“透漏太多”吗?这会儿倒主动“八卦”起来了。
“大师何处此言?”
“依娘子所言,越窑在京城的东南方,正对皇宫的东南向上,上天既有‘预示’,只需合计一下,便知老衲今日有没有恣意妄言。”
可不是嘛,四时在方位上依次对应,“春”在东方,为了避开皇后的“东宫”永煌宫,设计时,特意将“春央宫”的位置往南偏了好些,她是出了冷宫之后,才搬到这里,可不正对了东南越窑之变么!
“皇上——”
皇帝一时出神,似乎没有听见。
“皇上——”瑜妃也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她心里有更多的不安,为汪氏玹舲、也为她自己,毕竟,她是极不情愿地,同他们一起上了贵妃掌舵的船。
“皇上,事已至此,上天不会告诉您该怎么做,须得您自己拿出决断。”智空和尚字字铿锵,出家之人,没有一心向善,却在伪善的外表下,杀机毕露。
“你们都安静些!”皇帝突然暴露似的吼了一句,连同大师一起包括在内,而从前,他从来都是特别注意,对名僧大德一直礼遇有加,出口后就意识到自己失仪,但也实在心繁,管不着了,“容朕好好想想……”
周婕妤还想说什么,瑜妃果断用眼神制止了她。只见皇帝眼神飘走似的,颓然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仍未止渴,竟嚼起了嘴边决明子的渣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