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玹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春央宫的时候，已介夜深月隐，不过漪纹和翠羽却还守在宫外的石阶上，看神情瞌睡都打过好几阵了，不时摇头晃脑如同捣蒜的圆杵似的，不禁又让人笑了出来。幸好身边的纸灯笼换成了铜灯台，不然就她俩这睡性，晚风一吹，恐怕今晚就抢尽头条，来个“春央如昼”的“大型灯火表演”呢！
汪玹舲摇摇头，转念一想，她们不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受累么，于是又在心内增添一份愧疚，“海心，给她俩盖件衣服吧……”她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柔。
“算了，我还是去叫醒她俩吧！”难得海心有主意胜过她的时候，想来她一向“心如止水、处事冷静”，今天的确“冰泉消融、凡心已动”。
“哦，也对，夜里天凉，伤风了可不好……”
海心尽量注意动作不要太粗鲁，可惜叫醒两个任劳任怨、本已十分困倦的人，的确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娘娘，您回来呢！”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结果反倒是这边的两人反应有些迟钝。
——“恭喜娘娘晋封嫔位！”
——“诶诶，该改口了，是吧，奴婢们诚心诚意给禧嫔娘娘贺喜！”
汪玹舲十分好奇，夜宴刚过、她们是如何快速得知消息，“又没有外人，你们两个何必拿我打趣！”
“奴婢们是真心实意的呢！娘娘总算熬到出头之日了！”漪纹还是一如既往地快人快语，纵使最近为了给孙彩云哥哥养病、两处奔忙，也丝毫没有让她减褪活力，有时汪玹舲真羡慕她。“戴总管亲自来送的御赏和贺礼，正式册封大概要等择日传旨去太后宫里聆听训导呢！”
这办事速度……
汪玹舲没有再浪费时间，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内加以求证——果然不出所料，抬头临时改过，一个单人旁添上三笔，摇身一变，成了浑然一体的“禧嫔汪氏玹舲”！
原来皇帝早就做好安排，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所幸她还够聪明，没有“一时意气”，而是“中规中矩”迎合了皇帝的胃口和心意。
如此一来，先前唯独还有一瞬间“心**涌”，此刻便也变得索然无味，“明儿个挑些值钱的东西给长信公主送去，我求了她给孙彩云的哥哥置一处宅子、并且在她夫君手底下寻个好差事的。”
海心见她心灰意冷，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了，忙从旁提醒她，“再怎么说，这副翠面得留下吧！还得留几匹最好的料子，免得皇帝日后想起……”
“不必了！”哪知这会儿汪玹舲像是跟谁较劲似的，骨子里透着毅然决然，“皇帝问起，我已经想好应对之策，非但不会触怒君颜，而且我有信心让他对我更加侧目！”
“可是……”
汪玹舲摆摆手，“就按我的意思去做吧，翠面难得，就包得再精美些送给赟嫔娘娘贺喜！至于这顶好的料子嘛……上次新上任的锦官织造的督造官，不是很有意愿替咱们效犬马之劳吗？那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令手下手工最好的匠师做几身裁剪新颖的衣裳——我这里有一本从前蜀国‘花蕊夫人’的衣裳图样，让他们好好参考一下形式设计，做出来的衣裳全数赏给霏红，人靠衣裳马靠鞍，咱们还指望着她能拴住陇西王的心！”
这下子大家都不再说话，看来是默契地达成共识了。
“那娘娘早些睡吧，今天也很累了……”海心现在表现的越发沉稳、汪玹舲“老虎打盹”的时候、她都能强势顶上，“皇上宿在了关雎宫，明天一早还得前去请安道贺呢！”
“那……”
“您放心休息吧，奴婢会把《广陵散》和《胡笳十八拍》的曲谱‘转译’回来，装订得漂漂亮亮的，保证叫瑜妃爱不释手。”
汪玹舲点点头，“幸好有你，总让我如此放心……”事到如今，她只把“穿越的奇遇”告诉过她一个人，否则，朝夕共处下来，一定会有很多“无法释然”、“常人难以理解”的方方面面——到底生活不能一直由着你“变戏法”、时间总会让人露出破绽，为求自保，必然要时刻不休地、为圆下一个谎而撒下更多的谎……倘使自始而终要以一人之力对抗世界，那情形未免太过残酷壮烈。
那便由着她挑灯抄写吧，漪纹、翠羽都不识字，汪玹舲在那个世界用钢笔和铅笔书写惯了，再拾毛笔也觉得手生，何况海心还算聪颖好学、已经掌握了古代和现代记谱方式的转换规则了呢！
夜里，汪玹舲辗转反侧，总觉得身体像被什么东西膈着了，怎么调整姿势都不对，折腾半宿也始终没有睡好。
今晚可是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呵！自古人月两团圆，可这宫门深重、繁花锦簇的南梁皇宫里，怎么午夜梦回时听到的、都是似有若无、凄清哀婉的女人的叹息声呢！汪玹舲不禁打了个冷战，是悲惨死去的玟嫔的游魂又寂寞了？噢，不，分明来自身边各个不同的方向，深深浅浅、浓淡不一……汪玹舲不是从前胆小的茹妃，即便是游魂结伴，她也能冷静、理智地对她们下逐客令，“中元节吉时已过，有事托梦，无事绕回！”——那么，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了！多疑的人才会“幻视幻听”，而她只是比一般人敏感，那些“轻重缓急”的叹息带着特定的节奏，就像一首靡离的诡歌一样，吸引她在深夜失魂着魔。
在这个入夜之后、便了无生机的地方，至今没有常胜的赢家，只有暂时的领先者，从来“浮云遮望眼”，却终逃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偌大宫殿，每日不过一处短暂有了欢声笑语，更多的地方也都还笼罩在黑暗与悲伤之中，这才是后宫女人“唯一、最大的默契”——自己无法入睡的时候，决计不用抱憾命运不公、怨天尤人，每晚辗转反侧的大有人在，完全不必惶恐担忧是夜“斯人独憔悴”呵！
汪玹舲看到屏风外，海心点的灯还亮着，心有恻隐，便去给她送了一碗提神醒脑的冰糖黑芝麻糊，“辛苦你了！”
海心认真工作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困，被她打岔提醒，反而忍不住打了一个打呵欠，“先搁着吧，就差一点了，奴婢弄完再喝……”
汪玹舲已无睡意，干脆在她身旁的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睡过一阵之后，这会子云也散了，风也停了，倒真是极晴朗的日子，细细想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欣赏过如此美妙动人的月色了。
汪玹舲思绪不禁回到了“从前”——属于“未来”的“从前”，霜花店的高岗上也曾有过如此干净、澄澈、皎若银盘的月色……而她和他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门洞漏风、家居残破，屋里没有烛火照亮，一半披着月色、一半黑黢黢的，他们将要分食盘子里姑且可以称之为“月饼”的东西，那是他学朱元璋“发明”八宝粥，给地主家放牛时，每天偷一点食材攒起来，久而久之，终于能奢侈地应个景的！
那时，他还以为她是个女人，总会些基础的“手艺”，结果却是比他还“生活白痴”，反而需要他成天饭来张口地伺候——不过他心里却乐呵呵的，上天夺走了他唯一相依为命的姐姐，却又送还了一个衣食住行皆更依赖于他的、让人无比爱护疼惜的“姐姐”，他自己糊口已经十分艰难了，却还不离不弃地养了她这么一个“大闲人”，每天干尽了力气活，回头还要照顾她的起居，一旦侥幸弄到“好吃好喝”的，都毫不吝惜地推到她的面前——得人如此，一生夫复何求！
他实在是太傻了。别人或许还误解，他是有目的的对她好，为的是饥荒中救她一条命，将来身体养好了，就得报恩嫁给他，给他生一屋子的孩子——要知道那时的乡野的确存在很重的“光棍危机”，越是鄙远边穷的地方，越不容易讨到媳妇儿，饥荒年代，能挣得一碗饭吃、顽强活下去的，更多都是身强力壮的老爷们，男女比例极度失调的状况下，就算是“转手”几道的破鞋寡妇，此刻也变得十分紧俏。
汪玹舲病如西子，更是有几分让人动心的姿色的，即便黄奉先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老实巴交的少年，但在那个年代，如果但凡家庭条件允许的话，“买”妻生子也是该计划了。
于是就有了那一年，他们一起过中秋的情景——他兴冲冲地从灶洞里掏出藏匿许久的食材、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一脸茫然。最后还是得自己上阵操刀，黄奉先完全没有概念自己劳动过后没有及时洗手。汪玹舲旁的都帮不上忙，只能在这会儿叫住他，舀了大瓢的水给他淋着洗手。那时，她还带着从前贵族女子的羞赧和矜持，一直没有敢“明目张胆”同他对视，以至至今都不知道那时他的脸上一秒变一个色，煞是好看。原来，她到了千年之后，还是“天子后妃”的“少奶奶作派”，“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坐井观天、不知食物从何而来。要知道，是经久的干旱才造就了鲁豫的******，黄奉先每天要在地主家的活计做完之后，步行很远才能到尚能出水的深井排队汲水，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永远把家里所有的瓦罐陶缸填满——因为汪玹舲真的信了井水就取自邻家墙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每天都要整妆梳洗，却没有注意到，黄奉先汗流浃背了，一天也顶多打湿帕子擦一次脸，每天伺候完她“晚饭”，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整个人倒在草炕上就呼呼大睡了，直到休息整晚，第二天再次为了活计出门时，才重又恢复了精神抖擞……
想到这儿，汪玹舲不禁心中抱愧，不光此时，后来他一生都在为自己辛苦卖力，还没熬到单位退休的时候，便已经得了肩周炎、颈椎病、脊椎病、风湿病……总之各种大小毛病一大堆，虽然同她患上的脑肿瘤相比，都不是致命的，但受到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更甚，常常疼得鬼哭狼嚎，连睡下去都觉得呼吸生疼。
海心见她目视远方、思考有些入神了，本想站起来给她、或者提醒她加件衣服，但是转念猜度过她的心思，又不禁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误以为她心里挂怀的是另一个男人，天下都是皇帝一人的，后宫自有宫禁，入夜之后，非经降旨、任何成年男性不得留宿。所以纵使皇帝推恩，留他继续参加了晚上规模更小的夜宴，散场之后，还是得由刘宗瑞亲自送出宫门，安排到可以尽览湖光山色的观微楼歇脚……海心想起他们两人刻意隐忍，整场夜宴都没有说什么话，更是有意避开全部眼神交流。如此冷淡处之，反而让人狐疑，似有欲盖弥彰之嫌。虽然海心比她小了五六岁，没有见证他们青梅竹马的全程，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在彼此的人生中都已经留下深刻印记、不是轻易能抹杀掉的……还有那个救了她一命，带她飞往未来的“梦游仙枕”，不正是李孟龙替她求来的吗！真的，这个外表冷漠的男人，其实才是天生情种！不然据我所知，杨皇后、瑜妃、甚至还有上官氏……为什么眼光都这么统一，都会对同一个男人动心动情呢！
那个平日里运筹帷幄、说一不二的汪玹舲，此刻终于变回了曾经温柔细腻、多愁善感的闺阁女子，在她含情脉脉望着的那个方向，一定也有另一个失眠之魂的、与之遥遥四目相接的、火热动情的眼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唉，可怜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
海心在心里叹口气，继续转译歌谱。然而这一次真的是她自己脑补太过了，这个气氛特殊、特别适合“思念有情人”的日子，汪玹舲“漫不经心”打开回忆的水闸之后，竟然“惹祸上身”，没料想会遭逢“千年不遇”特地山洪侵袭，居然就再也失控、抵挡不下来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把生命中其他一切统统冲毁、压根就没有办法留给她和李孟龙任何逃脱升天的机会！
汪玹舲现在心里想的是，中秋节总归该吃月饼才有那种特殊的氛围，然而遗憾的是，千年之前的南梁，“月饼”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彼时江、浙一带确有一种纪念太师闻仲的边薄心厚的“太师饼”，已经具备月饼的雏形，据后人考证是中国月饼的“始祖”。但直到明朝，才逐渐演变成了我们如今看到的圆圆的样子，而且从此被赋予上了阖家团圆的寓意。
汪玹舲永远不会忘了，她人生中吃到的一个“月饼”——皮厚、仁儿糙、红糖板结、干果酸牙……不仅“败絮其中”、而且“糟糠其外”，一点惹人食欲的卖相都没有、活脱脱一个丑得直逼心灵防线的“歪瓜裂枣”！
可就是这样一个旁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月饼，却让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滋味”。原来“过尽珍馐皆不见”，富丽堂皇的宫廷生活，原来一点真实的营养都没有，真正千金难买的，是那个能始终不离不弃地、与你分食所有酸甜苦辣咸的“凡人”。
可惜，我们最终都没有走到一起……
为什么我又想起他了呢！
或许从前有句话早就道出真理——白天疲于奔命，夜晚忠于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