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盛事,龙颜大悦,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
皇帝首先赏了居功至伟的李孟龙,“赐黄金万两,府邸一座,良田百顷,家奴千人。封一等‘镇国公’、授‘抚远大将军’之印玺,子孙世袭;立‘忠孝牌坊’以旌表,母姊诰命。”
“微臣谢主隆恩!”
“李献诚、郑国帆二人,为国征战,忠心耿耿,封二等‘卫国侯’、授‘威烈大将军’之印玺,子孙世袭,赏例减半,追谥先祖、妻姊诰命。”
“臣等谢主隆恩!”
“着封皇四子恺洋为‘陇西王’,辖西域都护,年例钱五千两,食万二千石。其母柳氏封为‘赟嫔’,赐协理六宫之权。”
“儿臣谢父皇恩典!”
“臣……臣妾谢皇上恩典……”柳氏言语十分激动,人生的转折实在来得太突然了!就在整整一个月以前,她还只是福晏堂做着旁人都不愿意做的、辛苦工作的、小小的“老”才人,每天起早贪黑、夙夜匪懈,自己靠“身体”吃饭尚且不易,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儿子,以至一去数年,都只是远远匆匆望去一眼,几乎就要看不到任何人生希望……却不知恍惚之间、天翻地覆、峰回路转,记忆中的“丑小鸭”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等身华羽,反而率先出息了,如此慷慨地回报了他“未尽全责”的、卑微的母亲!
恺洋,娘亲最骄傲的事情就是生出了你!
从才人到婕妤,已经是有违常例的越级超拔,没想到推恩还在不断累加,如今首获封号、更以官婢之身再登嫔位,背靠儿子这个有为亲王,实际已经超越了“居其维首”的维嫔,成为“天子九嫔”中的“首嫔”,更因皇帝赐下“协理六宫之权”,连庄妃和瑜妃也要对她望而却步、礼敬三分了!
贵妃笑得隐忍、敬业,心里早就想把柳氏千刀万剐、抛棺扬尸,“贱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算起来,想对付算计的,如今都可以凑成一只马球队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我可得好好计划一下,先挑哪个软柿子好下手呵!
庄妃就更加心有不忿了,本来这后宫天下应是她姐妹二人的,姐姐宠惯后宫的时候,你们好多人还生都没有生呢!奈何真的是时不我与,康瑞太后就不长命,结果王皇后也过早香消玉殒,让她先后失去了两棵本可以长久倚靠的大树——关键太子还老不争气,只得眼睁睁看着后起之秀抢了先,大权旁落。虽然不该长他人志气,不过说起来,杨如月秀外慧中、仪态万方,自有一股贵族女子让人敬畏的骄傲,还算是担得起皇后的位子;茹妃和瑜妃,各个绝代芳华、一时无两,虽先后与她平起平坐,倒也恪守本分,没有显露“明显”的僭越之心;万韵秋就不是个善茬,年纪不顶大,心计却比谁都要深,两人之间的合作利用完了,便露出庐山真面目,胆敢“以下犯上”,从她口中嚣张夺食……好吧,连这都算了,可是现在是什么世道了,欺负人都已经完全没有“下限”了么?一个月以前,有谁记得福晏堂还有这么个喘气的,留了个‘小野种’?如今说“协理六宫”就协理六宫,连个小小的官婢也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吗?!皇帝,您故意气我干得好事呵!是可忍孰不可忍!
坦白而言,汪玹舲也只能为柳氏送上一半真心祝福,她再“豁达”、再“算计”,再“温恭贤良”,也逃不开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身份。虽然她明知柳氏受过很多苦、明知皇帝很长时间都对她置若罔闻,明知是因为她的孩子出息了、上苍才慷慨给予弥补——可是如此施以恩宠,是个雌性动物都会吃醋、争妒,幻想着那个幸运的人儿变成自己,在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需要拿命换来也似乎值得一试!
汪玹舲暗暗庆幸,自己提前留了个心眼,在维嫔的穿针引线下已经同她交好,并借由她在福晏堂工作多年、希望拜托她帮忙救命孙彩云哥哥的缘故,成功把霏红塞到了她身边。经过两个世界的风风雨雨,如今她很多曾经开不看的地方都悄然顿悟了,所谓“世事难料”,没有“必然决胜”的把握时,凡事都应该给自己提前留好后路——须知吃进肚里的、都可以吐出来、尚不保险,想一口吃成大胖子,除非你已经全面“提升硬件”、身体的其他官能都强大到能够即刻消化得了,否则半生不落、如鲠在喉,甚是危险,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挑食”,各菜均沾、方能细嚼慢咽。
汪玹舲如今最大的优势,便是读过许多历史,能够比别人收获更多的经验以为借鉴。如今已经不能因为柳氏曾经“官婢”的身份就盲目乐观,须知乾隆母子也是一步步从卑贱走向人生巅峰。稳坐江山之后,曾经地位低下的“格格钱氏”在皇家玉牒中摇身一变、成了出身尊贵的“格格钮祜禄氏”……只要作为前提的假设最终成立,谁敢大不敬、“造谣说”南梁将来的太后不是从来无比尊贵的呢?!
其余上到将领,下到小卒,也都分别获得了等级不一的赏赐。舒嫔不禁悻悻然地撇了撇嘴,“皇上,您好偏心!”
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舒嫔近来“卧薪尝胆”,狐媚功夫比以前下得更足,卖萌撒欢是常有的事,不然也不会有这个孩子了。
皇帝这才记起曾经答应她的,要郑重宣布她的身孕,让她出出风头的。既然已经被人抢先了,不如赏赐点别的聊表心意吧,“朕不会偏心,你肚里也是朕倍加怜惜疼爱的孩子……”皇帝又明显顿了顿,“今后便让你父亲亲自替你安胎吧,做好这件事,朕许他太医院院首一职。”
“臣妾替父亲谢过皇上!”舒嫔总算有了得瑟的资本,谢恩的声音提得特别响亮刺耳,生怕在座的谁耳背听不到似的。
汪玹舲冷眼旁观,皇帝原本可能是下意识也想晋她位份,不过马上想起,她已经是嫔位了——由此观之,“三妃”中唯一的空缺,显然不是留给她的——若一个人此时还没有从中窥见端倪、仍自我行我素、沾沾自喜,那这份感人的“智商”和“情商”,也的确告别了那个位子,无一不反证了皇帝的“英明”之举。
再往后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维嫔、静嫔即便不看出身,没有孩子、一辈子便已然到头了。当然,皇帝还假模假式地对她“提过一句”,但那都是“中元节的鬼话”,信他便是“鬼迷心窍、不长记性”!曾经她十分“看好”孟鸳鹂,阖宫侍寝的日子都不及她一人多,但结果舒嫔和瑜妃都怀上孩子了,她反而一点没有动静;固然,从种种迹象结合“历史数据”分析来看,“大概率事件”还是朝着“年轻、一切皆有可能”的孟鸳鹂的,但大家也都知道“天威难测、世事难料”,现在或许也不得不认真审视是否皇帝真的动了别的心思了——或者储位人选已有属意变更,幸福的马车还正源源不断地向新鲜上任的赟嫔驶来呢?!
“既然国事、家事都喜事不断,不若再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吧!”皇帝突然动起了脑筋,想来不光龙颜大悦,有些事情应该已经在心里默默计划了很久,“算起来,西域未平的时候,政务繁忙,屡多不暇,也很久没有论功行赏、‘大封后宫’了……”
皇帝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每个字都像一记闷锤一样,结结实实落在贵妃和舒嫔二人的心上。庄妃和瑜妃的位置相对稳固,往上不留余地,视下“三妃”之缺虚位以待,一般人想顶也顶不上来。但贵妃可就没办法这样轻松,本身就迟迟上不到皇后的位子上,处境尴尬,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来自后方的威胁又突然增多,一旦像爆发洪水一样场面失控,受到“后浪”猛烈冲击的“前浪”如果不能向着更为开阔的出海口及时奔流、疏浚,没有给他人“蓬勃的野心”预留出足够的安全位置,那下场就只能是残酷地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还有舒嫔也是一样,先前还在众人面前得瑟显摆、颐指气使,皇帝若是加封“九嫔”,那我现今的地位不是一下子就唬不住任何人了吗!甚至于,人家一样有封号还比你资历老,突然间掉了个个儿,以后见面还得先向人问安、看人脸色,由着她们一群人直接从你头上碾压过去呵!
“刘宗瑞,传令翰林院拟旨,册封婕妤汪氏玹舲、孟氏鸳鹂、赵氏曼桢为嫔,准拟封号,婕妤以下,年十八以上者,皆晋位一级。册封赵氏之女为善雅公主,钦此。”
念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汪玹舲有一瞬间眩惑不止,倒不是因为她没有想过重回嫔位,如今她步步为营,并不怕向人宣示自己的野心。但皇帝能把她排在孟鸳鹂之前,还是令人颇为意外的,家族戴罪,她的“出身”其实也比赟嫔强不了多少,也正因为这点,她跟赟嫔才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以此不断拉近自己与她交心的距离。真没有想到,皇帝推恩柳氏,也没有忘了对她施以照应。大抵也看了我的宝贝儿子的面子吧!
汪玹舲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受到利用的生育机器,柳氏也是,后宫的女人都是,然而可笑的是,她们居然还要百般盼望着自己有成为生育机器的荣幸,因为有的人,在皇帝眼里,可能连机器的利用价值都没有,一经报废,终生都将被指认为残损次品。
“怎么,激动得都忘了谢恩啦?”皇帝心情好时,尚能跟她们玩笑几句。
只是汪玹舲也没有想到,此刻不光她一人“走神”,一向唯皇帝马首是瞻的孟鸳鹂竟也神思游移——于她而言,富贵荣宠当处变不惊,因为从进宫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这条命从此将身不由己。争不了宠,贵妃会嫌她帮不了忙、白吃无用,太能争宠,亦会招徕妒忌、疑其见异思迁、行为不忠。那我究竟要怎样才能使她彻底满意,既觉得我有利用价值,又不会引妒上身、放我卑微苟活?!为了她还在万氏一族掌控之中的家人,她必须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久而久之,面具都与血肉之躯模糊在一起,快要摘不下来、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都说,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应该无比优雅的活着。可惜孟鸳鹂的生命中没有诗意,她活得很累、活得无心,就像被电力驱动的机器一样机械地运转着,为了从她身上攫取最大利益,操控机器的人一直未停止试探着递加负荷!直到哪天终于压垮,我毁了,使命也就彻底“完成”、终于可以“歇气落幕”了。
孟鸳鹂所虑,我今晋封嫔位,究竟是该喜呢,还是忧呢?是打下厚重的基石,还是埋下冥顽的祸根呢?孟鸳鹂,你为家人活着,切不可自掘坟墓呵!
而对于赵婕妤而言,她所考虑的事情就要简单得多,皇帝曾经有过几个女儿,不过都没有养大就殇逝了。此刻,赵婕妤也是百感交集,颇有种熬煮多年、终于提炼出“幸福滋味”、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味。好了,这下好了,我的女儿封了公主,虽然不及柳氏体面风光,倒也终于“母凭子贵”,在更多籍籍无名的“晚生前辈”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谢……谢皇上恩典!”三人甚少交集,故而此刻也是“七嘴八舌”、不显默契。
皇帝将她三人唤到跟前、命人取来纸笔,提笔依次写下三个大字——“馨”、“僖”、“瑾”。“你们每人选一个做封号吧!”
“是!”
赵氏曼桢书读得少,能把自己的名字认全都很值得夸耀了,因此就是跟睁眼的瞎子,假模假式地跟在汪玹舲背后左顾右盼——赵氏发言就会露怯,那其实选择权就在汪玹舲和孟鸳鹂两人手中,挑剩下的那个无疑就是给她的了。
说真的,自打那次“锦官织造风波”之后,这还是汪玹舲第一次与孟鸳鹂直接对话,而且不知怎的,每次见到这个姑娘,她心里总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汪玹舲对她始终恨不起来,如果不是知道她是那个人的妹妹,可能还会喜欢上这个倾世美颜的女子——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落入泥淖实在是太可惜了。
汪玹舲决定卖她一个面子——其实也是卖皇帝一个面子,这三个字放在一起的用意、形容起来简直是“昭然若揭”,谁都知道最好的肯定是这个“瑾”字,皇帝是以美玉比美人,企图“怀瑾握瑜”,这个字一定是想送给在他心目中能和俞氏芊雅一样风华绝代的人。“两位妹妹争做孔融、互相谦让,那臣妾便站出来,做这个恶人了——”
皇帝的眼神已经透露了他很好奇她会作何安排。
汪玹舲先拿起这个“馨”字递到赵氏手里,又将“瑾”字送与孟鸳鹂,最后自己站到她们两人之间,向皇帝回了个礼,“臣妾愚钝,不知是否‘侥幸’猜中皇上心意……”
这下可就不止皇帝一人,殿内所有人都将对她的“机智果敢”刮目相看了。
皇帝只是但笑不语。
赵氏从别人的神情反馈中,亦能窥知自己得了“极适合”的一个字,便也什么高兴;倒是孟鸳鹂有些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帝如此器重、也惭愧刚刚妄自以小人之心度她君子之腹,竟不知她是如此老成持重、识得大体!
“皇上,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汪玹舲没有急着应答,而是自顾自研好了墨,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提笔于皇帝的御批上改了一个偏旁。
“这是……”
“两个字几乎是同一个意思——”汪玹舲居然就信奉这一点点微小的差别!“臣妾更喜欢这个‘禧’字。”
“哦?”皇帝用鹰一般的目光研判她,看得她好不舒服,“有何特殊讲究?”
汪玹舲“有备而来”、倒也不怕他打破沙锅问到底,此刻,她只是淡淡地回道,“封号选的都是祥瑞的字眼,以示美好吉祥的祝祷,这个‘僖’字从‘单人旁’,未免形单影只、蔚为凄凉……臣妾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愿能诚意祝祷,以期年年顺意、夫君常伴!”
说完这话,汪玹舲本能地感觉到,不远的对面,正有一双喷火的眼睛在炽烈地炙烤着自己。那惊人的热力,犹如水星赤道上阳光的辐射,不管你原本是否打算与之对视,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招惹了他,你已经在熔炉里翻滚千百回,发生汽化而灰飞烟灭了。
李孟龙,李孟龙,你别生气,我只能在心底呼唤你的名字!那个人已经把我杀死过一次,我是断不会再和他吟风弄月的——你不会懂,我到过未来,我要复仇、要成为朝鲜王国‘张禧嫔’那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