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了,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从四面涌来,越过了天华最边上的几座矮房,从窗户里晃悠了进去,又从门缝里晃悠了出来。慢慢的飘过街道,从四面八方涌向天华的最中心,渐渐的就把天华吞噬了。
“这雾来得好快啊,我都看不清人了。”叶秋靠在墙上,抬头看了看天,然后低着头,掂着脚尖,慢慢的点着地。
“嗯。”辛子蹲在地上,扣着地面青石板的缝,大雾无处不在,窄窄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乳白色的东西在缓慢蠕动,像一条没有形体的虫。辛子对着白虫吹了口气,青石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干爽,可以看到缝隙里面淡红色的泥,泥里包裹了几粒碎沙,然后又瞬间被雾气充盈,再也看不到什么。
辛子又往地面吹了口气,他深深的吞了口雾气,像烟民吐出浓烟之后时间倒退,浓烟又回到了他们的肺里。辛子的肩膀比平时抬高了,胸膛往前鼓着,闭着眼又长长的对着缝隙吹气。
“你脑袋晕不晕?”叶秋听到了辛子吐气的声音。
又是一阵长长的吸气,“有点晕,”辛子说,“不过习惯了。”
叶秋取下天择剑,缓缓的拔出,大雾里很安静,颜一一听到了叶秋的呼吸声,还有他手里长剑缓慢出鞘的声音,她盯着叶秋手里的剑,这把乌黑的剑在雾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它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
最后的剑尖离开剑鞘,颜一一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吟,像是从来没听过的龙吟,要劈散这浓雾。
颜一一紧贴着墙,脚后跟和小腿都挨着墙边,这个拿剑的少年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善良到呆傻、满脸好人标签的叶秋。
天择剑划过一道黑光,一匹黑色的绸缎撕裂在雾里,连带着把大雾撕开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慢慢变大,在它周围的雾被迅速的吞噬消失。叶秋把剑鞘递给颜一一,他的头发在飞舞,衣服在飞舞,快要吊在地上的裤腿也在飞舞。
这些飞舞的东西搅动了四周无尽的雾,这些雾也跟着旋转飞舞,飞到了高天。这条街的雾统统飞到了高天之上,其余没来得及跟上这波节奏的,顺着墙壁门缝窗户的缝隙逃离了出去。
街道彻底干爽了,辛子清晰的看到了青石板缝隙里的埋藏的沙砾,一颗两颗三颗……无穷无尽,它们有些被淡红的泥土紧紧包裹,有些只是浮在上面,一道风吹过来就会飘开。
越是靠近墙壁的红泥颜色越深,渐渐的就变成了猩红色,像是人的血低落在上面,随着时间把泥土浸润,他好像闻到了淡淡的腥味、咸味、还有冷味。辛子抬头张望了天穹,上面落下了无数的雨。
这么大的雾,这么多的雨,这么寂静的街。
他慢慢站起来,最后看了眼墙根,那里的青砖掉了一小块,有一个小小的孔洞在渗着水,孔洞被渗出来的水围成了一个半圆,在半圆边缘处的泥猩红而且湿润。辛子在心里莫名的出现了一条恶鬼的舌头,如波浪般抽摆,上面的唾液黏满了挣扎的人,那些人在哀嚎,死命的抓着并不存在的空气。
辛子抬起脚,搜刮着地上一点点的尘土,把它们扫进缝隙,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他跑到颜一一旁边,抓着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女孩的袖子。这个小女孩双手捧着剑鞘,眼神淡淡的看着这条街的尽头。
雾被一股无形的高墙堵塞,它们在天空嚣张的翻滚,地上的阳光很暗淡,人的影子被分成了数十条,极淡极淡。叶秋扬起了长剑,在他周围的数十条影子也扬起了长剑。
“你想杀我?”叶秋看着剑尖指向的地方,那里的人两只脚张得很开,和肩膀平齐,他的肩膀很宽。
“******,不杀你老子来这干什么。”那人回应,铁一样的双手抓着干爽的空气响着爆裂的声音。
“为什么要杀我?”叶秋问。
“看你不爽!”那人啐了口浓痰,突然从怀里摸出烟袋,拿着一小撮烟丝小心的放在裁好的宣纸上,撮着口水一卷,叼在嘴里,袅袅青烟弥漫,“杀个人哪有这么多理由,你挡着我的路了我就一脚踢开你。你要是受不住,死了,”那人吐出一口烟,“当然就死了呗,只能怪自己没受住。”
“没有,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杀我?”叶秋很认真的问。
对于生死的问题他向来很看重。
“哎呀,”那人抓了抓肚子,放在回来的烟袋被抓着冒了出来,他把烟掏出来,再把上面的绳子打了个死结,“今天最后一根,”他一手夹着烟,手指间有被烟熏的黄黄的痕迹。
“抽完这根,可就得明天才有咯。”那人把烟袋放进怀里,拍了拍。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叶秋又问了一遍。
“让我想想啊,”那人一小口一小口的吸着,盯着慢慢靠近的火头,“你不是威胁我大哥让他退出江湖嘛,那就是比我退出江湖。可是我又不想退出江湖,我要是退出江湖了,我家里那一百三十多亩地咋办,你替我耕啊?”
“你还要耕地?”叶秋有点诧异,慢慢放下长剑,看了眼颜一一和辛子。辛子站在颜一一面前,在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张开双手,像个男子汉似的挺直了腰板。
“当然了。”那人拍拍浑厚的胸膛。
“你认识他吗?”叶秋小声的问道。
“不认识,我没有见过这人。”颜一一摇摇头,她看着辛子的小脑袋,想着这个瘦弱的男子咬着牙的样子,她忽然笑了出来。
叶秋看到了小女孩的笑,很纯真很熟悉,在颜一一睡觉的时候他也看到过。于是他也笑了出来,并且笑出了声。
孩子的世界有时候大人不懂,虽然他们也曾经孩子过。可是这种事本来就和经历过没有半个铜子关系,大人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笑,就好像孩子不明白在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他们老是唉声叹气。
明明太阳正好,风正暖和,蚯蚓在地下安静的睡觉。
“你个小子笑什么?”那人已经把烟头吸到嘴边了,和着一口唾沫吐出了七尺远,落在地上滚滚了两下。他看到烟头上冒着的红光,走了过去,踩了两脚,烟头碾压着唾沫,在他脚底板下嗤啦嗤啦的轻微的响着,“信不信老子掰开你的嘴让你吃不了饭啊?”那人威胁着。
“我跟你说,老子在家耕地从来不用牛的!”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昂首挺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极为自豪的事情,“我家那一百三十多亩地都是我拉着犁牵着耙,耕出来的。”那人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真的?”叶秋和辛子同时问了出来。
“大叔,你真厉害!”叶秋赞叹,“比老牛更厉害。”
“那是当然!”
“可是,”叶秋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在拉犁,那谁掌犁啊?”
“哈哈哈,”汉子双手插在腰间,“不知道了吧,老子手里可是又一百来号小弟呢,个个精壮武艺高强。打家劫舍这种下三滥自然不屑干的,但是给人护护院子,抓抓强盗老鼠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手。老子振臂一挥,几百个人听着我的号令就出来了,排着队给老子掌犁。”
奇男子!叶秋心说。
另类的汉子!辛子心说。
“得了,废话这么多,快过来受死吧!”那人摩拳擦掌,竟有种刀剑被他揉拧扭曲的声音。
叶秋吞了口口水,重新扬起了剑,剑尖指着地面,他们之间雾气进不来半分。那人身后雾气疯狂的涌动,像是潮水拍打着小岛,没有风声,只有人的呼吸声、衣服摩挲的细微声以及节奏有力的脚步声。
颜一一和辛子没有听到脚步声,这脚步声细不可闻,像是一人骑着马奔走在大草原,从落日之山缓缓传来,极远极远。又像是无家可归的浪子,拖着蹒跚的步子哼着归乡的悲调。
“哎呀嘞!汉子我锄地嘞,啊哦!汉子我吃大米嘞,山里有只大老虎呦,汉子我吃了三碗米嘞,呦呵!我的婆娘啊,在等我嘞,我的孩子会叫爹嘞,啊嚯嚯……”
那人忽然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声音沙哑磨着肉,在他身后的浓雾在他唱歌的时候竟然在慢一点点的后退,仿佛退潮。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从磨肉变成用力拉扯着生锈的铁盆,再把铁盆一点点拉开撕碎,咀嚼。
辛子往后退了一部,他看到那人的眼睛似乎变成了血红色,透着弑人的光。辛子的腿开始颤抖,越来越抖,像在弹棉花。他慢慢抱着头蹲下,过了一会儿忽的抬起头,仰天大吼着,一把推开颜一一,死命一样的逃开了。
一边逃一边舞动双手,像是祭祀欢庆,又像遇到了梦魇。
叶秋没有回头看辛子,他盯着面前着了魔一般嚎啸高歌的那人,终于那人合上了宽大的嘴唇,一口黄色却整齐的牙齿隐藏在黑暗里,身后的雾,头顶的雾,一下子退却了两三丈,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那半圆形的雾罩,鼻孔哼哼的冒着粗气。
脚步声更近了,也更遥远了,最后却停止了。
牛霖从雾里走了出来,庞大的雾气跟着他前进,像是黏在他身后。他走到仇杨勇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仇杨勇的肩膀。
“走吧!回家!”
那一刻无数的雾气,无尽的雾气从头顶,从前后,从四面八方涌向叶秋和仇杨勇之间,然后再也看不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