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六月晦,天色向晚时分,昌化大豪、永安庄里长柴进柴老爷正在府中宴客。
永安庄坐落于昌化城东六十里,昌化江南岸光岭之下,三叉河口之南。这一带原来有好几个村寨,但百余年前黎民头领符南蛇起义时,各村落皆毁于兵燹,大部分民众都或死或逃,永安庄由于地处山坳,侥幸得免。符南蛇被平定后,柴老爷的先人趁机打点官府,将邻近数十里的无主土地全部据为己有,遂成昌化最大的地主。
传到柴进这一代,他颇怀大志,为人豪阔,专好结交四海英雄,府中常年宾客不绝。柴老爷也以《忠义水浒传》中同名的小旋风柴进自况,自诩“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前两年澳洲髡人攻占了昌化后,柴老爷见其势大,非常识时务地积极输诚,顺利被临高元老院认定为开明士绅,柴家的田地、商号都得到髡人支持,家业一派兴盛气象。
上个月天地会主持的土改运动在全岛轰轰烈烈地展开,柴老爷第一时间就公开表示:坚决拥护大宋朝廷的英明决策!全力支持天地会的土改行动!如此高觉悟的地主,元老院以前还从没遇到过,于是柴进作为“乡贤”代表,得到重点提拔,直接被任命为昌化县********,并协理昌化江南岸的乡间治安、土改等工作。
只是今天的晚宴,宾主之意皆不在酒。虽然在自己家中,大家说话时仍然压低了声音,显然是在商议要事。时间越来越晚,澳式自鸣钟响了九声,宴席还没有散,好像在等什么人。
宁静的夜空中,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犬吠。片刻后,家奴引进来一个以巾帕罩着头脸的黑衣人。在众人的注视下,黑衣人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头短短的毛发。他年约四旬,相貌甚寝,左眼皮耷拉着,似乎不能视物,右眼却透着一份精明。
柴进早已笑着迎下台阶:“说曹操曹操就到,逼先生你可让大家好等啊。”
那逼先生向大家作了个揖:“实在是身不由己,为免别人起疑,好不容易才出来,累诸位久等,罪过,罪过。”口中称罪,却透着一股傲气,并没有谢罪的诚意。
大家坐定后,重整酒菜。柴进因事关重大,命仆人都退下,只留一丫环斟酒。众人见那丫环年约二八,唇红齿白,容貌清秀,脸上却有三条淡淡的蓝线。柴进说她是黎女,不懂汉话,不虞泄密。然后向逼先生介绍在座客人。
坐在上首的人,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交领直裰,一双四白眼,白眼仁大,黑眼仁小。柴进介绍他姓宋,不敢称名字,只称其号曰嘉木先生;
挨着宋先生的是个头戴逍遥巾的老道士,肿眼泡,蛤蟆嘴,精神萎靡,柴进称为崔道元真人;
另一边是个精瘦僧人,光头锃亮,唇上一道髭须,手捻一串菩提子念珠,叫做正三法师;
第四个人身着褐衫,满面风霜,形容憔悴,脸上却有两坨病态的红晕,柴进称其为苟循礼义士;
最下首的人三角眼,老鼠须,头戴六合一统帽,身穿浅色襕衫,手摇描金折扇,举止像是个清客,柴进叫他赖先生。
柴进又向众人道:“这位逼先生夙怀忠义,他为了探查髡贼虚实,只身潜入贼穴三年,原是为朝廷剿灭匪患探路,忠勇无双,令人钦佩!”
众人齐赞一声,逼先生洋洋得意,假意谦让几句,这才开始商议正事。
众人口音驳杂,虽只七人,却有官话、吴语、闽语、海南话、临高话、儋州村话六般方言,亏得那位清客赖先生懂得各省方言,不时将难懂之处译为官话,大家才能互相交流。
柴进愤然作色道:“髡贼自盘踞临高以来,大兴邪术,营建什么工厂矿厂,把干干净净的化日光天,搞得乌烟瘴气,令人窒息,犬子去年患的脑瘫之症,便是吸了这髡贼的毒气所致。现在他们又要到昌化来建工厂,若听之任之,怕是这苍穹之下,再无净土了。”
众人对髡贼口诛一番,便由逼先生讲述髡贼动向。原来这逼先生名叫逼胡建,自称山东世家子弟,其实原来是郑芝龙军中的奴隶,在码头上做些杂役,伏波军大破厦门时将他解救出来。他无处可去,便主动投靠了伏波军。因为识些字,又颇机灵,能说会唱,口舌便给,得到元老赏识,很快就成为了军中宣传队中队长。此人虽出身低贱,却很是心高,常叹世无伯乐,致使他这般国士竟沉沦下僚。
三月份开始土改运动时,他受命率领一支宣传队,被派到昌化一带配合天地会行动,这令他十分不满。他认定元老院有眼无珠,竟让他这大才去同乡村野佬打交道,真是明珠蒙垢,有辱斯文。后来驻在永安庄工作时,乡贤柴老爷曲意结纳,二人相谈甚欢,一来二去,竟使他大有知己之感。
近日,柴老爷逐渐试探着向他透露口风,说是大明朝廷已派密谍潜入琼岛,不日要发大军来讨伐,髡贼覆亡在即。逼胡建早已对髡贼不满,自是闻言大喜。
却说这位柴进大官人,明面上是乡绅、乡贤,实际却多年勾结山匪海寇、江洋大盗,乃是一个大窝主。因他行事极为谨慎,多年来官府抓不到他的把柄。他又交游广阔,不仅前任昌化知县张三光与他交情不错,琼州府也有他的朋友。两年前,髡军进占昌化城,架空了县令贺登瀛,柴进又积极向元老院靠拢,成功运作了个“乡贤楷模”的身份,仍然独霸一方。
但是今年髡人搞的土改,却令他感觉大事不妙。柴家虽有些商铺,却是经营惨淡;勾结匪寇销赃的路子,因髡军剿匪而基本断绝;现在若是土地也被髡贼占了去,柴家岂有活路?故此当浑名“宋白眼”的“嘉木先生”被人引见给他,道明破髡之意时,他当即全力支持,并多方奔走联络豪杰志士,终于促成了这次“五路伐髡”之局。
逼胡建的那点机灵,在老江湖柴老爷面前根本不够用,但他自己却没有这种认识,还以为自己掌握了最重要的髡贼情报,柴进有求于他。
他说完了土改的目的和成果,又介绍了髡贼苏风云、叶雨茗等在亚玉岭一带——即石碌矿区采矿的动向,最后顿了一顿,扫视全场一圈,方才说出了此行的最重要情报:“在下已经打听明白,明日有一支髡贼的工作队,包括真髡数人,将从临高沿陆路南下,经南宝、那大,溯黎母江而上,然后折向西行,越斧头岭,最终到达石碌矿区。”说完这几句,故作高深地哈哈一笑。
柴进眼睛一亮:“消息可确?”
逼胡建一只右眼翻了翻:“千真万确!柴大哥还信不过在下吗?”
苟循礼大喜:“髡贼合该当死!这一路都是山高林密,人迹罕见,只要埋伏一路奇兵,管叫贼人一个也走不掉,何况我们是两路夹击,哈哈……咳咳——”他兴奋得满面通红,边咳嗽边说:“算来老胡的人差不多到了黎母山了,我明日就动身,先去联络上他们,约定方略,再去召集黎兵不迟。”
宋先生沉吟道:“那些黎岐向来愚蛮,不服王化,你可有把握调遣得了他们?”
苟循礼挺胸昂头:“嘉木先生但放宽心,小人两年前曾在那黎峒盘桓半年有余,与那王峒主交情莫逆,此事早已与他商妥,绝无变故。”
他跟众人解释,当年全家被髡贼所害,只身亡命,又被贼追杀,只得往琼中山区藏身。一次在山中遇险,被侵宇峒黎民所救,在黎峒养伤逾半年,与峒主王氏兄弟结交甚厚。这次召集四方义士杀髡,他竭力游说十几家黎峒举事,无奈黎人生性质朴胆怯,无人相从,只有侵宇峒王氏兄弟贪婪,被他用计说动,愿帮他举兵反髡。黎人誓言必践,定不会反悔。
柴进举杯祝酒:“胡大侠那一路都是琼岛士绅大户子弟,皆与髡贼有血海深仇;生黎之兵素称勇悍,兼之惯于山林之中作战。我等又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毕备,大事定矣!苟逼二位义士,自是首功一件!将来朝廷的封赏,必不会少了。”
赖先生也恭维一番:“苟老爷,逼老爷,二位英略不凡,又兼应天和人,以众击寡,以逸待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万无不成功之理,小可恭祝二位老爷马到成功!”
逼胡建从小身为下贱,受尽欺辱,最大理想就是自己成为老爷,可以欺辱别人。此刻忽听人称他为“逼老爷”,顿时骨头都轻了几斤,感到梦想即将成真了,大喜之下,连拍胸脯,保证一定舍身报国,愿为兴明灭髡效犬马之劳。兴之所至,还即席唱评了一段髡贼的宣传歌谣:
“我们是大宋伏波军,(噢,反贼呀!)
要打翻旧世界改地换天。(够猖狂的!)
讨东瀛灭西番南征北战,(能打过人家吗?)
元老院、执委会指引向前。(这些***,可把老爷害苦了!)
铁血星徽头上戴,
精忠报国记心间。(这是甚么扮相?)
红旗指处乌云散,
斗倒地主把身翻!(髡贼,皆吹牛者也!)”
唱毕,众人大笑。当下苟、逼二人将杯中酒饮尽,先去准备行装,预备一早就动身。
他俩一走,宋白眼问:“这姓逼的分明是个贪鄙小人,若是误事,干系不小。柴庄主哪里找的这样的人?”
柴进心里不喜宋白眼目高于顶的样子,忍住不快说:“此人底细,老夫早已查得清楚:他自称是兖州士族逼家子弟,其实是逼府一老婢与人私通所生养。因主人憎恶,将老婢发卖,辗转卖与一胡姓闽商。闽商无亲族子女,因见逼某聪明,便认做假子,教其读些书,取名胡建。后与闽商泛海途中,被海盗郑芝龙所劫,闽商身死,逼某充做苦役。三年前髡贼火并郑氏,这逼某才趁机投髡。此人虽是三姓家奴,唯利是图,此时却正好可以利用一下。事成之后,再作道理。”宋白眼只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柴进对一言不发的和尚合十行礼:“东边一路英雄,就有劳法师安排了。”正三法师合掌当胸还礼:“阿弥陀佛,老纳何……德何能?此事有花……大侠指挥,老纳打打打打下手罢了。善哉!”原来他有口吃之症,不多说话是为藏拙。
宋白眼脸色阴沉:“江湖人士,多逞口舌之能,实则眼高手低。前者那卓不凡等兴师动众,夸下海口,说要深入敌穴,斩杀贼首,结果却全军覆没,害石翁在众尊长面前好不尴尬,所以这次计划才由陈老亲自筹划。在下临来之时,陈老再三叮嘱,要我谨记前车之鉴。”
柴进点点头:“陈老爷明算万里,宋先生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又对那道士拱手道:“策反矿山刑徒,需内应配合,此路我自主持。只是这第五路神兵,全仰仙长之神通啦!”
宋白眼一直面色不善,对那崔道人却十分客气,像是很信任他:“仙长自然法力通天,有驱神驭鬼之能,可惜在下未曾目睹,这次作法,一定要带我同去,让在下也开开眼。”
崔道元歪了歪嘴,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态:“这有何难,宋公子既然有兴趣,只跟在我身边便是。贫道也不须多人添乱,只带我几名弟子,便足可当精兵十万。”
赖先生看众人商议的差不多了,于是趁机表功道:“小人所献的这五路伐髡之计,关键就是时机定要相互配合好,才能令贼人顾此失彼,前后不能相救;我则正好以实击虚,游刃有余,又有各位大贤主持大局,定可竟全功!”
柴进最后作了总结:“髡贼势力增长极快,实是我等死敌。四年前广东以数万大军,列堂堂之阵征讨髡贼,结果官军大溃;去年众豪杰欲行刺杀,却又在髡贼老巢百仞城折戟沉沙,功亏一篑。两次失利,教训殊深,说明髡贼既不可正面力敌,也不能攻其重兵把守之城池,所以这次在下才策划这野外歼敌之计,用髡贼的话说,这叫“农村包围城市”,只要事成,足以令髡贼不敢出城,便是断了其手足,然后尽可缓缓图之。此次时机千载难逢,机不可失,敌不可纵,请诸位努力!”
众人哄然称是,计策遂定。时已夜深,柴进请大家各去歇息。
那正三法师走在最后,在门口扯住柴进,猥亵地说:“老纳方才在座中,见施主那斟酒的婢女,实与老纳有夙世之缘,欲请其到老纳禅房,与她讲解三卷《妙法莲华经》,了却因缘,不知庄主可允否?”
柴进失笑:“和尚乃大德法师,今日为何禅心思凡了?”
正三讪笑道:“贫僧平素参的是欢喜禅,法师之称不敢当,只是一法子罢了。”
柴进道:“法师既有意,倒是这贱婢的造化。法师自去,老夫随后就派她去聆听妙音。”
“哈哈哈……”二人齐声淫笑,正在屋内收拾杯盏,应该听不懂汉话的黎族少女却是娇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