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喊狗叫声从山后隐隐传来,勘探队势单力孤,寡不敌众,还要抬着伤员,不久就会被追上,怎么办?
没有多做讨论就决定了,胡大海带着四名警卫员断后掩护,让其余人等全力逃跑。
太阳还未升起,雾气又浓重起来。勘探队失去了向导,只能就着指南针大致方向乱闯,好在身后战斗的枪声渐渐远去。
几人抬着独孤求婚,在丛林中开路,走走停停,至日暮时分,队伍爬上一道高峰,在一片竹林中歇息下来。
他们不敢举火,就着冷水,把最后一点炒面分着吃了。独孤求婚的伤口已经出现发炎迹象,精神也萎靡得很,苏叶给他换了药后,昏昏沉沉睡去,众人十分担心。
几个人对着地图争论了半天,认为他们可能走错了方向,在南叉岭附近兜了个圈子,白白绕了好多路。眼下大家都累得半死,又不识路径,只能就地宿营,天亮之后再走。
杜雯作为队长,不禁焦虑不安,既为队伍明天的行程发愁,又为殿后的五名警卫担心。
这五人杜雯都很熟悉,都经过她的“政治教育强化班”培训,可谓一颗红心向太阳,无限忠于元老院。
其中班副胡大海是临高人,碌道村土著,全家都遭受过土匪残害。杜雯到十三村工作时发展他参加了民兵,曾追随杜雯参加剿匪战斗,因表现突出,转为正规军,后又被选入元老护卫总局。
江珠、方海二人是杭州站拯救的难民子弟,出身于富春江上的“九姓渔户”。“九姓渔户”地位类似粤闽“疍户”、浙东“堕民”,是大明的贱民阶层,生下来就低人一等,世代受到全社会的歧视。二人作为孤儿被杭州站收容后送到临高,在这里,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为一个人的尊严,对人生有了全新的理解。
柳青、柳华是同族兄弟,本是山东豪族子弟。登莱之乱后,堡寨遭受乱军突袭,举族逃亡,一路死者相藉,最终活着到达屺坶岛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南下琼州以来,经历过地狱到天堂的变故,元老院对他们不仅是救命恩人,更是精神和命运的全部寄托,自是忠心不二。
这五名士兵不仅忠义无双,战术技能也是出类拔萃的,称得上是又红又专,纵然面对数百敌人,打不过总能跑得掉。但是从上午受命阻击后,就再也没赶上来,不由不令杜雯担忧。
但是这五名壮士就此一去不回,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很久之后,从黎民和土匪俘虏的口中,临高方面才知道了他们最后的下落。
由于仅有五人,弹药又不充足,所以从断后计划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当路死守,而是且战且走,逐渐将敌人引向队伍行进的反方向。
五龙山的大龙头“紫金龙”快要气疯了,这次行动,他手下的四大龙头——精通暗器的“九爪龙”、惯于水上行动的“过江龙”、一身横练功夫的“两头龙”、擅长飞檐走壁的“穿山龙”——都已毙命,皆是死在髡贼的火枪之下。一路追来,喽啰们也死了百余人,眼看人心就要散了,他必须有一场胜仗来鼓舞士气,聚拢人心。因此紫金龙带人衔尾急追,不给断后五人组遁逃的机会,殊不知自己正离几个“真髡”越来越远。
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终于,弹尽粮绝的五个人被围困到了一座小山的断崖上。
此处地形易守难攻,贼众几次强攻,都被石头砸退,紫金龙看着七零八落的喽啰,想出了一条计策,他令逼胡建上山去劝降,欲将髡贼骗下来杀之。
逼胡建万般无奈,还是在白刃逼迫下提心吊胆上去了。山下的贼人们只听他一路呼喊着“队长别开枪是我啊!”,四肢并用爬了上去。然后听双方对答了几句,又闻有人高呼“你这个叛徒,我代表元老院处决了你!”,随着一声惨叫,逼胡建的尸体滚下山来。
最终人多势众的贼人还是攻上了崖顶,但他们除了多出几个伤亡,什么也没得到——五位战士在最后时刻高呼着“元老院万岁!”、“大宋江山永固!”、“启明星旗永不落!”等口号,纵身跳下了悬崖。
这座小山位于白沙硐西北五里处,叫做浪崖山,五位战士被誉为“浪崖山五壮士”,后来,他们的英雄事迹被编入小学的教科书,天下传颂。
杜雯钻了一天山路已经疲惫不堪,在忧虑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可是,这两天来的惊险又在心里翻腾,特别是同志们牺牲的场景令她难以安眠。
她看到胜春的背影正在发力,猛推面前的敌人,然后背影飞了起来,向下坠落……
“阿春!阿春!”杜雯大叫一声,蓦然睁开眼,却是一场噩梦。
一旁的方敬涵被她惊醒,不满地嘟囔:“大半夜叫什么春?让不让人睡觉了?”
负责放哨的牛大力已经蹿了过来:“出了什么事?怎么了,首长?”
这下大家都被吵醒了,杜雯赶紧安抚:“没事没事,大家继续休息,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她此时也没有了睡意,准备起来走走。刚起身还未站稳,突然黑暗中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小小的人影栽进她怀里。
杜雯大骇,就着月光,她认出了怀中正是队中的医生苏叶。她清秀的面容已经扭曲,全身抽搐着,双手死命挠自己的喉咙,口中努力地要说话,但只说出“见……血……”,再也无法呼吸,又挣扎几下就断气了。
“见血封喉!”有人惊恐地叫出了声。
“快起来,有敌人!”
“过来个人帮忙把独孤抬上担架!”
一片惶恐中,芈丽过来摸了摸苏叶的脉搏:“已经没救了,真的是见血封喉?”
苏叶方才起夜去附近,促然遇敌,拼死跑了回来,用生命给大家报了警。她本是山东沂州人氏,父祖皆以行医为业,自幼就帮着长辈采药、炮制,所以对中医药颇有了解。后来家乡遇到兵乱灾荒,逃亡路上全家或死或散,她有幸被云升观所救。被大船送到临高后,由于有点中医基础,她很快就被人才奇缺的元老院作为医学特长生培养,后来成为了伏波军中最年轻的随军见习医生,一年后就有望转为正式医生。不料却珠碎于此。
牛大力早已敏捷地潜伏进了黑暗中,他受过特侦队的特种训练,有充分的夜战技能。众人听到几声短促的打斗声,牛大力已经钻了回来:“首长快走,敌人来了!”
芈丽强自镇定:“敌人有多少?还有多远?”
“具体人数不清楚,我打死了两个探路的,都是黎人模样,手中都拿着淬毒的弩箭。远处还有大群火把,正向这边过来。”
杜雯一挥手:“同志们,跟我来!”当先开路,闯入黑暗之中。方敬涵、万里煌、泽兰、牛西西抬着独孤求婚,芈丽、金铃雪在左右帮着抬,牛大力在后面掩护。
天朦朦亮时,追兵已经迫近到一里开外,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身影了。敌人见功劳就在眼前,倍受鼓舞,加速赶来。
这伙追兵大都作黎岐打扮,惯于翻山越岭,速度比勘探队的伤残疲惫之众快得多。他们也没有队型,叽喳乱叫着,漫山遍野扑来,未等追及便开弓张弩,一时间箭矢交下。虽然因距离远,未造成杀伤,但给勘探队的行军造成了极大困扰。
走进一处草坡,有人脚下一滑,担架坠地,众人立脚不住,一起摔倒,骨碌碌滚下坡去。追兵齐声狂笑,箭矢更加密集地射过来。
众人在乱草中滚得七荤八素,所幸草丛茂密柔软,并未受伤。万里煌爬起身来,发现担架已经散了架,独孤求婚就躺在他旁边,摔得鼻青脸肿,哼哼唧唧地挣扎不动,其余众人都被一人多高的荒草淹没,急切之下,肾上腺激素狂飙,一把扯起独孤求婚扛在肩上,向前跑去。
跑不多远见到一个狭窄的山口,几人互相招呼着,立刻鱼贯而入。大家都明白,若能把守住这道关口,比在野地里生存几率更大。
回首一望,身后的草丛像沸油中撒了把盐一样翻腾起来,最前面的一道波浪分开,牛大力钻了出来,喊道:“首长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敌人!”
他又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对万里煌道:“万首长,我妹妹,拜托您照顾她!”
万里煌听出他这是托孤的意思,自然点头答应。牛西西还没明白情况,叮嘱哥哥快快跟上来,随即辅助身背伤员的万里煌,沿山腰上爬去。
牛大力打光了最后几颗子弹,又用枪挑刀刺,打死十余个黎兵。这时他的刺刀断了,步枪也碎了,已身受重伤。他假装不支,吸引一大群争功的黎兵团团扑上来,从容地拉响了剩余的两颗手榴弹,与一大波敌人同归于尽了。
原来这伙敌人是以苟循礼煽动来的侵宇峒生黎为主,带队的是峒主王亚锦,他让兄弟王亚郁守寨,亲自率领本峒精兵八十余人,又从附近依附的各寨中征发了四五十人,会同苟二的二十多名死党,共约一百六十人。他们本来打算和胡烂眼、逼胡建及五龙山人马分进合击,对勘探队前后包抄。但是这种精密的军事计划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最后五龙山人马被赚走,苟二这一队晚到了一天,误打误撞,倒最终追了上来。
牛大力拉响手榴弹后,包括王亚锦在内的二十余人被炸死炸伤,剩下的黎兵见首领被炸死,像失了头的苍蝇,顿时乱作一团,再也不肯继续追击。
苟二控制不了黎兵,无奈只好带着自己手下的二十余人追上去。进入山口后他发现地形很熟悉,仔细看了一圈后大笑道:“髡贼合该死在我手!天意天意!苍天有眼!”原来他们谋画良久,在髡贼可能经过的险要地点都安排了人马阻击,这条山道正是其中之一。
杜雯等人一路疾走,却见山势一转,面前一道两米多高的石崖挡住去路,左侧地势陡降,下面是汹涌的江水。要向前走,必须爬上这面石崖。
可是,石崖上面已经有两条汉子,手持刀枪严阵以待,显然不是自己人。
这时山下传来爆炸声,大家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万里煌看到牛西西脸色煞白,忽然眼睛一翻,歪倒在地。金铃雪过去搀扶,却见她的腿上一片血红,在初升的阳光下红得刺眼,让众人的心沉了下去。
万里煌把独孤求婚撂下,上前查看,才发现牛西西的后腰上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她刚才扶持着独孤求婚,跟在自己身后一阵猛跑,血都要流尽了。
万里煌惶急地呼唤着她,牛西西却静静地单位负责人躺在他怀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牛氏兄妹原是大美村——即苟家庄人,父母都被苟家欺压,含恨而死。他兄妹行将饿死时,元老院大破苟家庄,既为他们报了仇,又救了他们的性命。牛大力读书两年后当了兵,牛西西年龄小,一直读完高小才分配工作。本来,他们两人沐浴在元老院的荣光下,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幸福渴望。可是为了保卫元老,兄妹两人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芈丽看了看眼前还幸存的人,发现只剩下了几个元老:杜雯、方敬涵、万里煌、独孤求婚、金铃雪——泽兰姑娘也在刚才的混乱中不知所踪了。为了保护他们这些元老,所有的归化民干部、士兵、学生都义无反顾地英勇捐躯了。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元老,如何做才对得住这些年轻人的热血和青春?
然而来不及多想,现在,前面石崖上两名贼人桀桀怪笑着,身后的追兵也嘶吼着杀了上来,几位元老这下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