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如同格莉丝所预料的那样。康斯坦丁并没有受到什么外伤，醒来以后没多久他就能下床走路了。
这家诊所的医生是一名文绉绉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棕色大衣，说话十分和气。
“康斯坦丁先生？”这位医生看着手中的名单说道，“看病的费用昨天来访的那位女士已经帮您付过了，在这里签个字。”
“今天凌晨还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要交给你。”
信封用很高档的纸张做成，周围还裱上了金边，掂上去比普通信封要沉不少，帕劳的政府部门往往会在比较正式场合时使用这种信封。
至少还给他留了点面子。康斯坦丁想。
信的内容大致就是因为他在工作中屡有失职，已经被总军部辞退，信的末尾盖着一个道恩元帅的印章，看颜色还很新鲜。
***
布莱曼是帕劳的第二大港口，也是如今帕劳海军的大本营，不光是司令部，全国最大的造船厂和主要的船舶企业都位于这座城市。
司令部距离康斯坦丁之前待的诊所并不远，从诊所出来没多久康斯坦丁就看到了那标志性的围墙——整整一条街的半边都被一面高墙所占据。海军司令部是一幢历史几乎和帕劳本身一样悠久的三层石制建筑，占地面积非常广，传言曾经是某位大公的住所，房子四周被平整的石墙包围了起来，康斯坦丁站在外面除了一个屋顶什么都看不到。
司令部的正门口，一小队军人精气十足的地站在门口，任由大街上行人往来纹丝不动。不论怎么说，这些士兵都是值得尊敬的，海军的失利都是因为那些指挥者的失职吧，康斯坦丁想道。
但这和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不觉间康斯坦丁又走到了前几天遭遇袭击最后倒在的路口，康斯坦丁还能在地上看到那些气流造成的深深的划痕。小巷里几个小孩追逐打闹着跑了出来，经过了他的身侧。
透过小巷他可以直接看到远处的市政大楼，那是全布莱曼最高的建筑，足足有八层楼高，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大半座城市，就连码头里停泊的船只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康斯坦丁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这些日子，或者说至今为止的人生中究竟做了什么——没有结果，离开了他的工作和能力以后他发现他没有任何可以拿出来和别人吹嘘的东西，曾经呼喊过的口号，或是一时热血建立起来的理想，如同空中楼阁一般纷纷倒塌，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先前跑到外面的几位孩童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他们好奇地凑近了这位站在巷口一动不动的男人。
有人踢了他一脚，康斯坦丁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一群小孩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四散着跑开了。
他决定到旁边的咖啡厅去休息一会儿。咖啡厅的招牌很奇怪，像是一只歪歪扭扭站立着的狮子，康斯坦丁并不打算走进店里，他在店外找了张露天的座位坐了下来。
“韦伯？”康斯坦丁在其它几个座位上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脸，他一边仔细确认一边不确定地问道。
一直低着头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觉察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谁？是你啊，康斯坦丁。”韦伯身前的桌面上散落着一堆空空荡荡的酒瓶，整个人都在向外散发着酒气——康斯坦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邋遢汉和当初在酒会上遇见的是同一个人。
一年未见，韦伯憔悴了很多，头发油腻腻的，也没有仔细梳理，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
韦伯的身边还有位年轻女孩，留着短发，见到康斯坦丁走近她主动挪了挪椅子以腾出空位。
“她叫玛丽，来自东部的一个小镇。两周前我和她在码头相遇了……嗝……总之，她是位好姑娘。”
被称作玛丽的女孩对着康斯坦丁浅浅地一笑。
“莉莉丝呢？”康斯坦丁没在韦伯身边看到莉莉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莉莉丝？”韦伯跟着低声重复了一遍，一脸茫然，他凑到康斯坦丁耳边说，“那是谁？别和我提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名字，玛丽还在边上呢。”
“她不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么，一起进了海军的，我们毕业后第一次在舞会上见面的时候她就在你的……”
“不认识这人。”韦伯摆摆手，打断了康斯坦丁的解释，“那次舞会我是和海军的同僚们一起去的。”
见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康斯坦丁想了想还是没有再问下去，也许是酒喝多了，也许是有着什么不能言说的理由……
“海军那边不顺心么？”康斯坦丁问道。
“哼，你就尽情嘲笑我吧。”韦伯长叹一口气，整个人趴到桌上萎靡不振，“我现在是越混越回去了。”
“呃——”康斯坦丁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并没有其它什么意思，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帝国元帅的秘书了，我被开除了。”
“你还是看不起我，尽跟我开玩笑。”韦伯把酒杯砸在桌子上，醉醺醺地说。
“我是真的被开除了。”
康斯坦丁重复了一遍，韦伯先是愣了会儿，接着猛地扑在康斯坦丁的身上嚎啕大哭。
“我以前的教官，还有舰长都死了……呜呜。”
康斯坦丁勉强才把对方的身体推开并按回座位上。
“你现在呢？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官职？”
哭了一通之后韦伯似乎从酒精中清醒了不少，说话也不拌舌头了：“升了一阶，我现在是中尉了。”
“那不是很好吗？”
“但我真的已经待不下去了……不是官职的问题。”
他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康斯坦丁的肩膀，说：“以后你要是有幸被重新提拔了，记住，千万别来我们这儿。”
“为什么，你不是很努力地想要出人头当上将军地让家乡的人为你自豪吗？”
这话令韦伯沉默了很久。
“我们海军从将军到基层军官，大多数是平民出身，威尔元帅本人也是如此。我们通过了层层遴选，为这个国家效力。天才很多，我也是进了海军才知道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当时我真的很激动，觉得这个国家的全新时代就应该由我们这些人来创造。”
韦伯因为酒精显得涣散的眼神稍微有了点神采。
“但是你要明白啊，这样的部门，全国上下也就这一个而已。财政，外交，陆军甚至于军部本身，都是由家族出身的权贵以及他们的关系网把持的。”
“我之前确实不信你，因为现在的帕劳，不管你能力多强，不去主动站队，不会上下打点，你就根本别想爬上去——也许全世界的政府都是这样。而你，不是我看不起你，”韦伯笑了笑，“根本不会那些东西。”
康斯坦丁无法反驳。
“一千万的军费，那是上面直接拨的，最早只有八百万，还是威尔元帅和几位将军跟贵族们扯皮了好几个月才让议院通过的，而这笔钱又催了几个月才分几批到账。”韦伯说，“我们海军建立起完整属于自己的兵工厂和后勤体系整整花了四五年时间，在这之前就是训练用的炮弹都要被那些贵族把持的兵工厂刁难，临时组织一次训练往往要提前几周通报——紧接着就是那场输得一败涂地的仗了，我当时侥幸外派去一艘训练舰上学习。有死了好几个将军的，还有元帅的儿子，都是好人。”
玛丽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将刚倒满酒的玻璃杯移到了韦伯身前。
“威尔元帅的儿子也战死了？”康斯坦丁十分吃惊，就连在道恩身边工作的他都不知道有这件事。
“我不知道继续留在海军还有什么出路。”韦伯说着把整杯酒一股脑喝了下去，自顾自地说，“不是我不想拼，而是看着那些比我们聪明多的，干了几十年的老前辈替我们遮风挡雨最后一个个落得凄惨下场，我就感觉不到什么希望，但是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没有其它出路了，要死也只能死在这条船上。”
听上去十分悲壮，可说话的人在说完这话之后就睡去了。
这位一直很陌生的同窗在康斯坦丁眼中变得可亲起来，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韦伯身上。
“还真是一位热心肠的绅士呢。”玛丽悄悄地走到了康斯坦丁身边，一只手滑上了他的大腿。
“你比他要强多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位酗酒的暴力狂了……”玛丽右手勾住康斯坦丁，踮着脚贴到他耳边轻声低语。
说完这话她伸出舌头轻轻撩着康斯坦丁的耳根。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康斯坦丁此时的心情很沉重，一把推开了她。
女孩用嗔怪的眼神剜了康斯坦丁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折叠好放在嘴唇间抿了抿，随后将它塞进了康斯坦丁的上衣口袋中。
“这是我的住处，随时欢迎。”玛丽说着，轻轻拍了拍康斯坦丁的胸膛。
康斯坦丁看向睡得正香的韦伯，有些希望他能在这时候醒来，然而他也想不好如果这时对方醒来他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悲哀？怜悯？还是不让他知道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