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住在布莱曼码头附近的普通市民来说,这天早上的每一处都令他们感到陌生。
先是至少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带领着一大伙穿着制服的工人在通往码头的道路和附近广场上叮叮当当地忙碌了一整夜,早起的居民们惊讶地发现平日里许多他们熟悉的地方都拉起了黄色的布带,即便是那些连两辆马车都挤不下的路口都有警卫在那来回巡逻。又过了一会儿,太阳的光芒唤醒了整座城市,空气也暖和起来,各式各样他们以前只在报纸上见过的汽车一辆一辆地从他们窗户底下经过;平日里嚣张散漫的巡警们一个个挺直了腰板,神情肃穆,每当有车辆开过时他们又摆出热情的模样鞠躬行礼。
康斯坦丁就坐在其中一辆汽车中,双手正放在腿上,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窗外不断聚集起来的人们。
他的身旁坐着一位双手拄着拐杖,闭着双眼打盹儿的中年男人,男人脑袋顶上长着稀稀疏疏的褐色头发,上嘴唇沾着两撇小胡子,鼻子两边脸颊的两块横肉耷拉着,座位轻微的颠簸,车厢里静得只能听见发动机运转的声音。
“大人,”车子在一个路口处减慢了速度,坐在前面的司机回头小声询问,“对面路口有几辆车,是否要等。”
中年男人缓缓张开了眼,就像一头狮子睡醒:“谁的车,你去认下。”
司机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回答道:“是威尔他们。”
“尽管开过去就是了。”男人平静地说,随即又阖上了眼。
***
“老师您请。”康斯坦丁走下车,对车内的人恭恭敬敬地说道。
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中年男人方一露面就引起了市民们欢呼,人们高举着男人的画像,喊着他的名字,踮着脚或是跳起来想要看到中年男人,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记者们的相机在这一刻不停地闪着,无数双手穿过隔着临时拉起的围栏,只是想要离他近一些。
这样的氛围也感染了康斯坦丁——他注视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带着一丝敬仰。道恩,帕劳如今的的元帅,管理着数十万的军人,带领他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康斯坦丁似乎感觉到也有数不清的目光正在他身上停留,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紧张或是兴奋的情绪。
面对几近狂热的人群,中年男人只是微笑着扬了扬手,就把目光转向了港口方向。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啊。”道恩眯着眼睛说。
港口已经被精心布置过了,以前随意堆放几乎占满了整条道路的各类货物统统不见了踪影,停靠在港湾里的很多老旧又占地方的运煤船、货船也被移走了,留出了大片的空白水域。不远处,一团巨大的金属铁疙瘩泛着强烈的冷光不断靠近码头,甲板正面十四寸的炮管清晰可见,桅杆顶端一面国旗迎风飘扬——不是他们国家的,这比之前所有的金属反光或是黑洞洞的炮管加起来还要扎眼。
船身的右舷有缺损,灰白色的涂漆掉了一大片,装甲上散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弹坑,这应该是在前不久的战争中受的创伤,然而给它带来这些伤痕的船只如今都已沉入深海。
“呜——呜——”沉重的汽笛声响起,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了声音响起的方向——汽笛声似乎是故意拉得很长很响,听起来十分刺耳。
“维纳恩”号装甲舰庞大的身躯缓缓驶入了港口,一侧的码头上,帕劳帝国的官员们已经做好了迎接准备,所有人都严格按照一套官职爵位等等综合起来的一套复杂规矩次序排列,仪仗队也都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船上的梯子缓缓降下,在所有人的屏息中咔擦一声触到了地面。第一批出现的只是两名礼仪官,两人抱着厚厚的一叠红地毯,沿着台阶一级一级铺展下来。随后又从船上走下两列穿戴华丽,携带各式乐器的军人,他们分立在已经铺好的红地毯两边,自顾自吹奏起了诺德的国歌。
一伙人又是吹奏又是打鼓足足持续了五分钟,直到歌曲的最后一个拍子结束,诺德的主要人物才从船上露出了脸。
康斯坦丁站在帕劳整个队伍的最末尾,以他如今的身份也只能站在这里。他身前是层层叠叠的脑袋,他甚至看不到诺德这边来了多少人,下了梯子以后帕劳这里又是谁先上去和迎接的。在他背后不远处就是被警戒线和士兵隔离开来的围观群众。和刚才道恩下车时的热烈气氛截然不同,这些人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在诺德国歌演奏到第二部分的时候他甚至听见有人在用很大的声音说着脏话——当然那人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士兵带走了。
就在康斯坦丁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诺德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康斯坦丁面前,出乎他意料的是,诺德使团的领头人物是一位看上去和他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同他站在一起交谈的是帕劳副总统。两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护卫保镖以及帕劳官员们组成的长长队列紧随其后。
康斯坦丁仔细回忆了好几遍才确认一点,那就是除了那位青年和他的几位保镖,整个队伍里并没有其他诺德人。
“跟我一起上去吧。”道恩走过来拍了拍康斯坦丁的肩膀,指了指长长的队伍,说道。
“这位皇子是个厉害人物。”他一边走一边说,两撇胡子剧烈地颤动着,“之前还以为只是海军那批废物太无能。”
康斯坦丁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超过了一个又一个人。
一路上康斯坦丁听到各种议论,关于他身前的这位帝国元帅的,关于海军的,还有……他的。关于他的议论大多只是羡慕,能够被道恩元帅收为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什么的。康斯坦丁攥紧了拳头,挺起了胸膛,之前站在队伍末尾时感受到的不适也消散一空。
道恩看到康斯坦丁的样子,以为是他在紧张,安慰他说:“过一会儿不用太拘谨,注意观察就行了,这次和谈应该和你没什么关系,就当是锻炼吧。”
两人走到队伍的最前头之后,道恩和第三排的一位官员说了些什么,很快那人就往边上挪了挪,并示意康斯坦丁挤进去。
道恩本人走在除了副总统和皇子之外的最前排,在他右边是穿着深蓝色军装,面色阴沉的海军元帅,威尔——他在看到道恩时皱了下眉毛,但很快就低下头思考着什么了;内政部长是一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夹在道恩和海军元帅之间,视线也在两人间不停摇摆;外交部长走在最边上,昂首挺胸,愣愣地平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道恩的左边是财政部大臣,也是这一排五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脸又干又瘦,半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脚下的地面。
副总统走在他们前面大约五米的地方。诺德皇子,看背影是个高大魁梧的人,他的右手牵着一位刚刚脑袋只有他腰那么高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谁?他的女儿么?”康斯坦丁很想这么问,但四周都是他不认识的人,道恩又离他不近,他只能把这个问题默默吞回去。
队伍慢慢停了下来,从码头到车队停靠的地方本来就没多远。副总统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示意皇子坐上不远处一辆精致锃亮的敞篷汽车。
皇子迈出了一步,然后就不动了——那位女孩正轻轻拉扯着皇子的衣角。
这位皇子弯下腰听了身侧的小女孩说了什么,之后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站起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帕劳官员们。
“非常抱歉,这辆车我恐怕不能上去。”他说,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整支队伍都凉了下来,“我值得信赖的保镖刚才告诉我,这车上有三枚炸弹。”
康斯坦丁这才第一次看到诺德皇子的正脸,金色的短卷发,高鼻梁,碧蓝色的瞳孔,这些都是典型的诺德人的特征。他的脸型倒不算特别方正,甚至有些秀气,下巴和人中光溜溜的没长胡子,在场很多人最初看他的眼神中都带着鄙夷,一个花花公子罢了。
即便是刚才险些踩到炸弹上,诺德皇子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副总统的额头冒着冷汗,官员们面面相觑,附近的警卫们咬紧了牙关但不敢擅自行动。
“威廉阁下,能否容许我们再安排……”
“算了,这事儿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我就不来追究了。”皇子随意地摆摆手,“接下来的事我和我的保镖就能解决,哦对了,我还需要个人带路,就你吧,那边的年轻人。”
康斯坦丁脑中突然生出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隔着两三层的人,十余米的距离,诺德的皇子随手一指,手指也不是正对着康斯坦丁——“他指的就是我。”不知为何康斯坦丁就是这样认为的。
皇子本人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没有给在场的其他人留下挽留的余地。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也有人顺着皇子指的方向看去,猜测着他指的是哪个人,没有人站出来,五秒,十秒,康斯坦丁走了出来,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康斯坦丁下意识地看向道恩,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
“威廉?伊斯格拉默,一位因为父亲逃跑而不得不坐上这个位置的皇子,至今未婚。你呢?”
“康斯坦丁。”诺德皇子的脚步迈得很大,康斯坦丁不得不小跑起来,“右边转。”
皇子的保镖,也就是那个小女孩,此时正骑在她保护对象的两肩上,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康斯坦丁。
“蒙道恩元帅赏识得以进入军部工作。”康斯坦丁换了口气,“现在是他的秘书。”
“道恩啊……我还是很欣赏他提出的一些理论的。”皇子走在前面,康斯坦丁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他啧了啧嘴,“不得不说你们的海军将领真的是一群废物。”
“他们都是国家优秀的军人。”康斯坦丁不卑不亢地说。
街上走过一个卖报童,皇子顺手拦下,买了份今天的报纸。
“诺德皇子威廉?伊斯格拉默即将于今天上午抵达布莱曼港,开展——自由战争的后期和谈工作。你们原来是这样称呼这场战争的?”皇子随意翻看着报纸,用调侃的语气念道,“完成了统一事业,海战略有失利……”
“完全看不出一点战败国的样子嘛,估计你们在全国各地看到的都是这篇报道吧?”皇子将报纸合拢叠好,转过身递给了康斯坦丁,他肩上的女孩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
“请注意言辞,阁下。”康斯坦丁说,“这次和谈我们是基于地位平等的原则展开的。”
“别生气别生气。”似乎是觉得康斯坦丁严肃的样子很有趣,诺德皇子又说道,“跟我说说,你在道恩身边有没听到他说过什么你们海军的坏话?”
“我们国家自将军到平民全都团结一心,请不要再说些挑拨离间的话了。”
皇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引得不少行人都慢下了脚步。
“痛痛痛……”似乎是因为座位摇晃令她感到难受,皇子肩上的女孩不满地抓拔起皇子的头发,诺德皇子连连求饶。女孩顺势跳到了地上。
康斯坦丁讪讪笑着,这位皇子已经被他打上了怪人的标签,他把目光转向女孩。
彻骨的寒意涌入了康斯坦丁的大脑深处,一阵剧痛从他的眼球深处迅速蔓延到整个眼眶。
“哦对,忘了和你介绍了。”威廉皇子勉强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幅很抱歉的表情,“这位是我的老师,蒂娜?麦格里齐女士。”
“很高兴见到你,幼稚的小鬼。”冷冰冰地俯视着捂着眼睛半跪在地上的康斯坦丁,女孩——蒂娜女士似乎一点也不高兴,但还是礼节性地伸出了右手。
“头还痛么?”诺德皇子恰到时机地安慰道,令康斯坦丁无法生气,“作为补偿给你张我的名片吧。”
一张周边镂空的金属薄片在地面上弹了几下,停在了康斯坦丁面前。等康斯坦丁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诺德皇子和他的保镖都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