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整个刘家庄都沉浸在和煦的阳光中，趁着天气晴好，刘家庄的庄客、佃户，都在田里播种，田间地头，一片繁忙景象，反倒是村子里显得比平日里还有冷清。
两个身着儒衫的文士逶迤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就算是村里那条什么都不懂的老黄狗，也看出这两人的不凡，原本躺在路中央大模大样地晒太阳，看到他们走过来，连忙躲到一旁去了。
两位文士在村口向过路的村民询问了几句话，径直到刘家大院来了。
看门的老苍头在大门口摆了一条长凳，四平八稳地躺在凳子上晒太阳，天气晴好，老苍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旁边一条斑点母狗，带着三只狗仔，也是昏昏欲睡。
两个文士看到这副情景，都微微摇头，一个小厮上前去叫醒老苍头。
老苍头正梦到村东头的黄寡妇对他招手笑，忽然被人叫醒，老大的不乐意，正要发作，突然看到眼前的两个文士，到嘴里的脏话便噎住，变成了两句含糊不清的咕哝。
那小厮见老苍头这么怠慢自家主人，气往上涌，立刻就要发作，年纪稍长的那个文士连忙上前制止，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拜帖，双手递给老苍头道：“劳烦通报一下，就说江宁王棣和……堂弟王华，来拜访刘过刘兄。”
拜帖，老苍头一个激灵，立刻就站起来了，他都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个东西了！当年阿郎在世时，也经常有有头有脸的人拜访，但是自从阿郎去世后，除了佃农和庄户，已经很少有人来刘家了。
老苍头接过那鲜红的拜帖，感觉上面的颜色太艳，都有些耀眼，颤颤巍巍地捧在手中，做梦一般地进去通报了。
这来拜访刘过之人，年纪稍长的那个便是王棣，他是大家之子，性格较为稳重，遇到这种事情也只是一笑置之，他身后那个叫王华的少年文士却是看不得老苍头的小家子气，嘴角往上一翘，虽然没有出言嘲笑，但是眼里的轻蔑嘲讽之意还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的。
一会儿刘过出来，见到王棣也是欢喜，连忙邀请他们进去，目光落在身后那个自称是王棣的堂弟王华的少年文士身上时，不由得一怔。
这王华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一点，长得倒是精致，只是肤色黧黑，左颊上还有一颗黑痣，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身材虽然不高，但是却是出奇的臃肿，最奇怪的是，他头上竟然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两头大，中间小，十分的不和谐。
刘过心下暗忖：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他两世为人，稀奇古怪的人见得多了，像王华这样长相奇怪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刚才见礼时，这王华跟着他堂兄王棣草草地施了一个拱手礼，便站在一旁拿眼睛打量刘过，见刘过容貌俊秀，身材颀长，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是风神气度亦是不俗，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
刘过引王棣兄弟进去，在前厅坐下，小艾送茶上来，看王华相貌滑稽，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手一抖，将茶洒了王华一身。
王华又惊又怒地跳起来，喝道：“你干什么？”
小艾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匆匆下去给他换了一碗茶。
王华那张原本黧黑的脸看不出变化，但是眼中却似要喷出火来。
小艾失礼作为主人刘过原本觉得还没面子，但是见王华这么大反应，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王棣干咳一声，缓解现场的尴尬，对刘过道：“我堂弟见了你的书法诗词，十分钦佩，所以今日贸然上门来请教，希望刘兄不要怪我们冒昧。”
刘过道：“王兄能来，小弟荣幸之至，哪有冒昧一说。蜗居简陋，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王棣连说：“哪里哪里。”
王华一边用一条白色的丝帕擦衣服上的茶渍，一边插嘴说：“自知照顾不周，就应该照顾周到才是，光嘴里说几句客套话顶什么用？”
刘过神色一窒，自己好像没得罪这个叫做王华的吧，他脾气怎么这么冲？
王棣尴尬地笑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这时那王华却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来，道：“听黄公说，刘兄书法别具一格，已经迈入大家之列，对此我毫无异议。刘兄的诗，也很好，但不知刘兄经术如何？”
刘过心道：“原来是来找碴的。”表面上不动神色，道：“王兄过奖了，诗词书法只是小道，小子略有心得，算不得什么。至于经术……”微微一顿，道，“虽然也下了番功夫，只是不得门径。”
在刘过说出诗词书法是“小道”的时候，王华眼睛一亮，几乎要击掌大呼一声：“英雄所见略同。”但是他可没忘从到刘家大院至现在遇到的尴尬事，蹙了蹙眉道：“刘兄又何必自谦。我问你，为政，当以什么为重？”
刘过心道：“好大的口气，一开口，就问人怎么样治理国家，我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宰执大臣，如何治理国家，我说了顶个鸟用。”面上不动声色，细想学过的经术中关于为政的句子，缓缓说道：“为民立君，所以养之也。养民之道，在爱其力。民力足则生养遂，生养遂则教化行而风俗美，故为政以民力为重也。”
这句话看似说了一大堆，其实概括起来就四个字——以人为本。王棣听得频频点头，心中暗道：“这刘过果然不是徒有其表，凭这几句话，若不是对儒学和现实都有很深的理解，绝对说不出来。”
王华又问道：“以你来看，该如何治道？”
刘过刚喝下一口茶，闻言险些呛着，他一边努力把茶水咽下，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这道题的答案，漫不经心地道：“治道亦有从本而言，亦有从事而言。从本而言，惟从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从事而言，不救则已，若须救之，必须变，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
王华细想这刘过的话，越想越觉得在理，缓缓问道：“以你之见，当今朝廷体制法度，当以变好，还是不变的好？”
这就是在问刘过对当下时局的看法了，变与不变的问题，一直是困扰着北宋政局的一个大问题，在这方面，不禁有仁宗朝的庆历新政，也有神宗朝的新党旧党之分，可以说，这个问题的争论，贯穿了整个北宋王朝始终，甚至左右着整个王朝的命运。
听王华问了这个敏感的话题，王棣看了堂弟一眼，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刘过见王华眼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心神一荡，暗道：“好美的眼睛！”连忙收摄心神，不急不缓道“以我看来，当今我朝的局势，实在是十分的复杂。但是关于变与不变的问题，其实历史已经给了答案。”
刘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天下之理，终而复始，所以恒而不穷。你们说，这‘恒’指的是一成不变吗？”
刘过看了王氏兄弟一眼，道：“这‘恒’不是僵化不变，而是变化，如果是僵化不变，也就不能恒久了，惟随时变易，乃常道也。所以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说的正是当今我朝这样的局势。”
王华眼睛越来越亮，刘过不喜欢被他这样盯着看，将茶杯放下，避开他的目光，道：“唐朝初期，寓兵于农，兵农结合，后来租墉调制破坏，这种兵农结合的经济基础不在，所以改为募兵制。国朝建立初年，鉴于藩镇权力过大，太祖皇帝采纳赵普的建议，对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削其兵权、制其钱谷、夺其精兵，强干弱枝，到太宗皇帝时，进一步削夺藩镇的权力，采取文人带兵，以文抑武的方式，彻底解决了自中唐以来武人专权这一问题。试问，这是不是变？所以任何政策，任何制度，都必须要适应当时社会的发展，都必须要变，不然就只能等着消亡。就是连孔老夫子修《周礼》，也是对原有的周朝礼仪有所损益，而不是一味的照抄照搬。所以我说，当今我朝的形式，不是变于不变的问题，而是如何变的问题。”
王华呷了一口茶，听刘过接着说道：“当然，这变，也不是乱变。我前面已经说过，任何政策，任何制度，都必须要适应当时社会的发展，要适合当时社会的生产力，要从实际出发，如果没了这个前提，变还不如不变的好。不变，只会越来越坏，说不定还能苟延残喘个几十年，瞎变，只会死的更快。”
对刘过的这番言论，王华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在内心深处，他对刘过这种有自己见解，并且能坚持自己立场的行为，还是有些欣赏的。他思考良久，忽然问道：“那么你觉得，若要对我朝有所裨益，该如何改变才好？”
刘过双手一摊道：“我不知道。”
“你……”王棣一愣，王华气得眼看着就要发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