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变幻的云彩,廊下无声吹过的风,廊子尽头的蓝色帘子被风吹起,蹁跹起舞的还有他长长的黑发。他生病了,据救他回来的人说他是受伤了,很重的伤,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好。
每次醒来的时候都能看到这个人,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靠在围栏旁,闭着眼睛,灰色的长发垂到地面,发梢在木头地板上打了个圈。他一直躺在地面上,除了睡觉就是看天,睡着的时间远远超过醒着,这倒并不是他不烦的主要原因。
他失忆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之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本来他是应该发烦的,可是问题就在于他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什么都想不到。而他本来也不喜欢追根究底,这样的天性为他省去了许多烦恼。
眼前这个人叫石敢当,这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人是最近才闻名于世的,他的故事仿佛就印证了那句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既是五岳之首的泰山府君,又是为天庭立下赫赫战功的石将军,还是世人鲜知的百鬼主帅。这样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居功至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自己呢。一开始的时候他也问过,可石敢当只说是顺手救了,没别的意思。可恨的就是他那不喜欢追根究底的天性,竟然也就不再多问。
“青羽,你今天醒的比昨天早啊,看来旻千锋带来的药是有些效果的。他随便拿了个瓶子,我还以为是骗人的呢。”石敢当说。他是个很和蔼的人,虽然年轻的他跟“和蔼”这个词搭配不起来。
青羽,这个名字也是石敢当为他取的。
旻千锋是华山府君,石敢当最好的朋友。游山玩水在一起,生活起居在一起,秉烛夜谈在一起,闹市赏灯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旻千锋还有他那华山府君的职责,恐怕要长居泰山了。事实上,他的确长居泰山。
前些日子旻千锋从华山带来一瓶药,名字好像叫雾松子,青羽没听过,旻千锋也不多说。石敢当拿过来看了看说了声“好”就给青羽灌下,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淡淡的松香味,很是好闻。
青羽试着抬抬头,果然还是不能。松了口气,全身的骨节都在痛。
“你坐好先不要动,骨头还在长。”石敢当说着走上前来按了按青羽的膝关节和手腕,“嗯,这两天明显长了。”他将青羽的手腕放下,“你体内有种东西一直在阻止骨头的生长,这也是你的伤一直养不好的原因。昨天旻千锋带来的雾松子是一种清毒的良药,希望能慢慢把那种东西清除掉吧。”
“如果清除不掉呢?如果清除不掉,我是不是要一直躺在这廊子里?”青羽问。他真的没有想到,他的人生竟然是从漫长的平躺开始,此时是夏季,廊子里很凉快,泰山的云卷云舒也很美,更何况他一直睡着,所以他不觉得烦。但是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永远躺下去,青羽就会害怕。
“当然不会”石敢当又去按他其他的关节,他笑了笑,那丝笑容里包含了些戏谑的意思,他看着青羽说道:“我会把你抱进屋子里,躺着。”
听到“躺着”两个字,青羽深深叹了口气,小声道:“果然还是要躺着的。”
“咦?你关注的重点竟然是那里,果然不是那里吗?”石敢当故作惊奇,手里却并不停下,“我以为你会在意‘抱’那个字呢,看来我们的青狐大人的脾气变好了许多啊。要是放在以前,估计你会一剑劈了我,或者捅了我。”
“我以前是那样的吗?”
“可能比你口中的那个‘那样’还要吓人。”石敢当放开青羽的脚踝,重新坐回原来那个地方,靠在廊子上继续说道:“我调查过你,你是大妖怪,妖界的奇葩。修行三千年,至今没有遇到天劫,所以一直没有修成正果。”
青羽听着别人口中的自己,他总觉得那个自己太陌生,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虽然他没有了记忆,但一些常识性的知识他是懂得的,妖的修行虽然各有不同,但大同小异。至少在千年的时候会有个天劫,或入天庭或入地府。修行三千年遇不到一个劫,那是不可能的。他张了张口,“你想说什么?因为无恶不赦所以老天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吗?那你们神仙真的太小肚鸡肠了。”
石敢当大笑两声,他歪着脑袋看向青羽,“太天真了,要是因为你无恶不作那老天直接几道天雷劈死你算了,还用让你活着吗?我猜有两个可能,想不想听?“
“想听。”
石敢当从脑袋旁边的果盘里摸出一个苹果,凑到嘴边咔嚓一口,“一,天上的那些老头子们把你忘了,你就这么活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可能会一直活下去,也可能他们半路把你给想起来,顺手下几道天雷。当然,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忒小。不是我对老头子们有信心,而是,从源头上来想就不可能。二,你这个劫本身就晚,不是没有,只是来得迟,你猜是为什么?”石敢当看向青羽,发现对方已经眯着眼睛快睡着了,“喂,回答完问题再睡。”
“没有睡,我在思考。”青羽舔掉嘴边的口水,“你说话就像是催眠,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为什么?”
“我是让你回答,你怎么反问我?”
青羽长舒一口气,“因为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你知道。很明显你是想要我知道,那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为什么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呢?我是一个很直接的人,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就直接点,要不你就不要说,更不要问我为什么。可以吗?”
“唉,总觉得你在说绕口令啊。”石敢当叹口气摇摇头,转而他说,“那好吧,我就直接告诉你。这说明你是个奇葩,是个奇怪的生物。你活了三千年一个天劫都没有遇到,天上的神仙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给你这个天劫,说明你很难办啊。”
青羽摇摇头,“虽然被你说成奇怪的生物我挺生气的,但是你可能真的想多了,也许他们只是忘了。最重要的是我并不奇怪,头上没有麟角背上没有翅膀也不是石头变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奇怪的生物喽?因为我头上有麟角背上有翅膀也是石头变的。”石敢当一手拍在廊子柱子上,他也许觉得能够一下子把廊子拍倒下,“这些事肯定是旻千锋给你说的,要不然你怎么可能知道。”他说话的语气是肯定的,显然旻千锋在他心中的信誉值为零,“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呀,我俩都好了那么久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倒戈了。”
“不是,你误会他了。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青羽说。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高估了石敢当的脑袋瓜子,这人的智商总是忽高忽低,性子也是,有的时候突然就变成了神经病,而且没有任何预兆。“刚才你说你俩好了很久是什么意思?旻千锋说你跟你师妹青姬有一腿,可我看你对青姬没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喜欢旻千锋?”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看你还是不要好了,现在就这么八卦,要是伤好了还了得?”石敢当手里拿着苹果核比量了几下,准确将苹果核扔到了远处的土坑里。他拍拍手,黏糊糊的,想要找个地方洗一下,于是一脚勾着栏杆一脚踏出去,弯着腰探到了廊子外面,廊子外面就是鱼塘,一池子荷花开得正好。泰山的仙童们都很勤快,将这片不大的荷塘打理得非常干净。石敢当将细小的圆形叶子拨开,干净的水透着丝丝荷香沁人心脾。三两下将手搓干净,脚部一用力蹬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个白净的帕子擦干净,对着自己的一双白手赞叹道:“干净!”整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真不付他石将军的威名。
青羽躺在那里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但即使到那个时候他也不会这么轻狂,这样浮夸的动作他是不会做的。当然,他现在还动不了。
“伤好后打算去哪里?”石敢当坐到围栏上边,这围栏不高,本来就是供人坐的,只是石敢当他喜欢坐在地上,倒让人忘记围栏的正确使用方法。这样居高临下看着他,还真是第一次。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里面有双乌黑的瞳孔,眉心处有颗蓝色的宝石,宝石附在蓝色缎带上,一指宽的缎带勒在额间。他面容姣好,皮肤白,身段更是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他高高的个子不饱满的胸还有低沉的声音,石敢当肯定认为这是个女人。可是这么办,他是个男人,真的是太可惜了。石敢当常常这么想。
仙道界不缺长得好看的男人,旻千锋就是一个,说起来自己也算一个,但是像青羽这样长得跟女人似的纯爷们他是第一次见。青羽长得美,气质好,周身环绕着独特的妖气,这些都深深吸引着石敢当。
如果被别人救下肯定会被养起来吧,那更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伤能好?什么时候能好?”青羽问。
果然,青羽还是希望自己能赶快好起来的,虽然他平时什么都不说。拜托,哪个人不希望自己好好的。石敢当在心里将自己吐槽了一遍。可是石敢当明白,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当然是尽快,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我以为你大公无私呢。”
“别瞎扯了,大公无私的人都死绝了。我也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啊,这样吧。”石敢当道:“你就供我趋使一千年,这一千年给我做做饭扫扫地,做饭你总会吧?”
“不会。”
“那就学,我可以教你。”石敢当想了想,“我好像也不会,这样,听说你精通炼丹之道,泰山也有自己的丹炉,没事的时候你给我看看丹炉炼炼丹,时间到了我自然放你离开。怎么样?”
青羽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答应这个不着调的人,他也没有想到会在泰山待出感情,会因为石敢当的消失而难过。
黄河的大坝塌了一次又一次,山下的闹市繁华了好几个数百年,凡间的朝廷进行了无数次更替,泰山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山上的童子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下凡到人间,天上的仙人也会偶尔来泰山做客,石敢当和旻千锋还是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他俩的小动作,病好后栽下的梧桐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几百年前幻化出个小姑娘,石敢当为她取了名字,叫桐音。
而这一切都终止于82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傍晚石敢当喝了很多酒,青羽陪坐在一旁,时不时劝他几句。他说了很多,都是青羽无法理解的,从天上扯到地下,从古时扯到今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到青羽身上。青羽无奈地将空了的酒瓶子收起来。回来时却发现石敢当不见了。
第二年正月初一群臣共赴天庭开年会却不见石敢当,石敢当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再加上旻千锋也不见了。大家都以为他俩是比翼双飞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怎可写到史记中呢。
仙界执笔的史官只好在簿子上写下“玉历13800年正月初一,泰山府君酗酒后与华山府君一起走失。”这样一句话。
是的,他失踪了。
这一失踪就是65年,玉历13861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一个名为‘风沐瑶’的女孩子来到泰山学艺。她手执石敢当的推荐信,见到青羽就扑了上去,却被青羽无情地踹开。很多年后青羽想到这件事情,他有点后悔,当时该对那个女孩子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