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日报毕竟不是政府部门,经济上是自负盈亏的,所以内部聚餐的规模并不大,只是让员工们在融洽的气氛中沟通感情。张宜万是出席者中职位最高的人,理所当然成为焦点,一帮渴求套近乎的小青年不知死活地上去敬酒,前赴后继的,却不知张宜万喝过的酒比他们撒出去的尿还多,纯粹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纪婴与伍臣尧相邻而坐,大概因为白天的长途跋涉,她有些疲惫之色。有人过来搭讪敬酒时她顶多举一下杯子以示尊重,而后又无精打采地放下,滴酒不沾,对方也只好讪讪地退散。密切相处这么多天,伍臣尧对她的饮食喜好也稍有了解,他用精致的小瓷碗盛了一点汤羹,不声不响地放在纪婴面前。纪婴表面上爱理不理,却仍然吧唧着小嘴喝得干干净净,对面的同事看得分明,笑容暧mei地窃窃私语着,餐厅包间里弥漫着八卦之气。不过伍臣尧也感觉到不友好的气氛,一两个寂寞的单身小青年默默地窥视着,脸上满是幽怨之情。伍臣尧不禁暗自感慨,年轻人真是有活力,都二十一世纪了还在将暗恋与吃醋结合在一起玩,真让人羡慕呀!
“现在要和张主编汇报吗?”伍臣尧看敬酒的人渐渐散去,这才悄悄地询问纪婴,也好早点结束这折磨人的聚餐,回家睡大觉去。
“汇报你个头呀,”纪婴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声音也压得很低,“这本来就是一份肥差,眼红的人一抓一大把,我们在这个时候汇报的话不是得了便宜卖乖么?”
“也是哈。”伍臣尧也赞同了起来,不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尽管他们两人都身心疲惫,恨不得早点离席回家,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即使有人过来询问这趟出差之行的状况,他们也只是用一声哀怨的叹息敷衍过去,好让对方觉得其中并无多少油水。
晚上八点半时聚餐散场,一帮人站在门口商量怎样处理醉酒的同志,谁搭谁的车,谁送谁回家,纪婴没有再逗留,与张宜万打了招呼之后径自坐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伍臣尧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居然有些惆怅———我在期待什么呢?难道是送她回家,然后到楼上坐坐?
他掏出电话看时间,却发现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老易的,另一个是苗姗的。他给老易带了一条烟,价值不大,好歹也算是当地土特产。他稍稍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家为妙,否则苗姗的雷霆之怒降到他的天灵盖上,又是一次传说中的天劫,可惜即使扛住了也只能升天不能得道,更不能沾染所谓的王霸之气。
那就回家吧,年纪一大把了,也就不出去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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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房子里没有再传出葫芦娃的主题曲,取而代之的是苗姗与苗喵的大肆争吵,那声音撕破黑夜,直冲云霄,伍臣尧一听就忧郁了。苗姗强制要求苗喵离开电视,乖乖去睡觉,以免明天清早喊不醒。而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小丫头当然不畏强权,嘴巴一噘,开始据理力争起来,问题是,她无理可据却凭空据出理来了。
“快去睡觉!”
“我才不去!”
“你敢不听话?!”苗姗咆哮起来。
“老师说我最听话!”那小东西也不卑不亢,“我还想再看一会会儿!”
“你要看多久才算一会会儿?”
苗喵掐着手指沉思了两秒,而后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认真地说,“再看一个。”她暂时还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计量的,全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用“个”来形容的,例如一个时间,一个水,一个白云,而她所说的“一个时间”其实没有定数,意思是等她看爽了再说。
“不行!明天再看,赶紧睡觉去,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大街上去!”苗姗的慧眼当然毫不客气地识破小丫头的诡计,她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哼!你把我扔街上,我还跑家来!”苗喵脑袋一歪,斜视着苗姗,还翘着她那让人忧郁的兰花指,其形其态可谓无耻。在这明目张胆的挑衅下,苗姗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她不再与这丫头片子扯淡,直接伸手去扯她的胳膊,做出一副当机立断要将她扔出门外的姿态。苗喵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老虎这次真的发威了,她立即扯开喉咙嚎啕大哭起来,“不要丢我,丢丢听话!不要丢我!”
“听话?你就这样听话的?我不管你了,你到大街上跟那些野猫野狗睡觉吧!”在凄惨的悲哭声中,苗姗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打开了房门。外面狰狞的夜色立即张开了大嘴,苗喵哭得几乎嘶哑起来,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门框,绝望地望着伍臣尧,试图寻求帮助。然而伍臣尧又能说些什么呢,他自身岌岌可危,更别提解救她了。相反,喵呜则显得相当镇定,他沉默地收拾自己的蜡笔盒,准备睡觉去。
“你妹妹要被丢出去了,你一点都不怕吗?”伍臣尧忍不住质问道,小小年纪如此冷血,实在不太正常。
“不怕,”小正太依然镇定,“姐姐是在吓她,不会真的丢掉,要丢的早就丢掉了。”
伍臣尧哑然失笑起来,这孩子从小就这么睿智,以后必定能成一个阴谋家,混迹官场平步青云,跻身商界财路亨通,而在情场肯定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小姑娘们望风而降,如同割麦子一般纷纷倾倒。他又将目光投向门口还在互掐的两个人,权衡了一下,认为此时正是他出手的好时机,也好拿下一个顺水人情。
“好了,姗,孩子都认错了,你就放过她吧,”伍臣尧一脸慈祥地劝解道,“苗喵,你等会儿就要乖乖睡觉去的,对不对?”
苗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呛着自己,泪水把原本娇嫩的小脸抹得一塌糟,实在是人见人怜。苗姗却铁石心肠,她见苗喵只是抹眼泪,不肯认错,于是继续施压道,“我才不信她认错了,丢出去算了。”说着,她又将小丫头往外推,不料苗喵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强忍住哭泣,哽噎地哀求道,“丢丢错了,丢丢不哭了,不要丢我……”
苗姗的怒气这才渐渐平息下去,她牵着小丫头去洗漱,然后将小兄妹俩都安排睡下。直到进了被窝,苗喵还是不停地哽噎着,还会不间断地打嗝,看上去有些难受。看此情形,苗姗又心软了,她将伍臣尧带回来的那套芭比娃娃塞进苗喵的怀里,说:“看着我,先不呼吸,我说好才好。”
于是苗喵眨巴着双眼与苗姗对视着,脸上渐渐浮现调皮的笑容,八秒之后苗姗才悄悄地伸手过去哈她的痒痒,小丫头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将小脸躲到被窝下面。苗姗替他们俩掖好被子,关掉台灯,疲惫地退了出去,她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小丫头喊了一声姐姐,于是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对不起。”
苗姗愣了一会儿,而后温和地说:“快睡吧。”
“你该说‘没关系’。”
苗姗又是一阵忧郁,原来这丫头只是期待这个回答,于是无奈地说:“没关系。”苗喵得到这个答案,这才心满意足地睡去,黑暗的空间里只有俩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在伍臣尧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她长叹短吁地躺在破旧的沙发上,“看到了没有?这段时间我每天就是这样过来的,不但劳神费心,而且伤筋动骨,既是体力活儿,又是脑力活儿啊!”
“辛苦你了,”伍臣尧歉疚又感激地说道,“不过,这次我忘记给你带礼物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礼物?算了吧你,我从来没有期待过,”苗姗哑然失笑起来,而后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我好像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了……”
伍臣尧迅速假装鼓捣遥控器起来,十分低调地避开这个话题,他现在囊中羞涩,钞票钢镚儿加起来还不够一百块,实在丢人得很。他仔细盘算了一下,明天去老易那边时再借四五百块钱,好歹也给苗姗买点慰问品,等拿到报销的差旅费再还给他就是了。苗姗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将这段时间的开销账目单递给伍臣尧看了一下,而后无精打采地睡觉去了。
两千元,只花掉六百多,其中大部分都用在俩孩子身上,她唯一的一件奢侈物就是一支三十五块的唇彩。伍臣尧不禁有些意外,这海螺姑娘不但勤劳聪慧,而且持家有方,可是她图什么呢?莫非她是他上辈子的杀父仇人,老天爷不知道怎样处理这段孽缘,直接无厘头地将她空降过来服役三年?
他冲了一下冷水澡,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里,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先斩后奏地请半天假。真理日报工作门槛高,强度大,待遇优厚,这是众所皆知的,还有一点是比较开明的,那就是普通差旅后可以休息一天。他正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远处桌上正在充电的电话呜哩哇啦地叫了起来,十分气恼地跳起来接听,估计他又很荣幸地在香港九龙什么国际商场刷了八万块钱的卡了,这样的诈骗电话既低俗又低端,丝毫不适合他这种高雅又高端的职业玩家。
“喂!”他语气极其不善。
“喂?”对面居然不是往常那种蹩脚的普通话,而是软软甜甜的声音,伍臣尧也跟着酥软了,“才几个小时不见,脾气见长了嘛!”
“纪婴?”他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说话了么?”纪婴假装生气了起来,却显得愈发可爱,“这半个月都睡得很晚,现在也不算早吧,你要是觉得晚的话那我就先挂了哈。”
“不是那个意思……”伍臣尧急忙解释道,刚才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漫漫长夜孤男寡女电波中尔侬我侬,对于一个寂寞的大好青年而言,还有比这个更提神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