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伍臣尧醒来的时候,家里的老老小小都还没有起床,他洗漱完毕后留了一张小纸条,郁闷不堪地上班去了。今天注定是特别的一天,为了处理掉家里那两个小家伙,他不得不抽时间去走访很多地方,例如孤儿院和派出所。“处理”,这个措辞的确有些不近人情,却也算得上贴切。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他在网上搜了半天,终于搞到一家孤儿院的电话。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他打电话过去打探情况,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慵懒的女人。“喂,找哪位啊?”
“您好,请问你是孤儿院么?”
“我不姓孤!”
“哦,抱歉,我是说你那边是孤儿院么?”
“是,有什么事?”女人的声音依然很冲,似乎还在因为刚才被对方称为孤儿院而耿耿于怀,
“我想去你们那边参观一下,请问方便不方便?”
女人立即如同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声音热情洋溢的,“参观?当然方便!是不是准备捐款?现金还是转账?如果是转账,我们在工行有专用账号,方便快捷,是成功人士的首选;如果是超过五千元的现金,我们可以举办一个捐款仪式,甚至现场录像……”
“对不起,我不是捐款,我只是想去参观一下那里的环境。”
“啊?!只是参观?!”女人提高嗓门惊叫起来,“你以为这里是游乐场,什么人都可以进来遛两圈?这里只接待领导,电视台还有慈善家!想参观的话让你妈带你去动物园,没事儿还能和猴子猩猩啥的叙叙旧,何必往这儿扎猛子呢?”
伍臣尧听着这刺耳的话,怒火中烧,原本准备问候她整个家族,一直追溯到山顶洞人时代的祖宗,但他自认为不是那悍妇的对手,只得憋下这口恶气。思考再三,他决定放弃这条路线,下班后去派出所看一下,有困难找警察嘛。整整一天他都心神不宁,家里那两个小孩子的面容总是在他眼前萦绕,倘若派出所抢先一步临检到他那间破房,他说不定会被扣上一顶拐卖妇女儿童的罪名。一想到将苗姗和“妇女”联系在一起,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他今天唯一的娱乐项目。
纪婴正在参与一个专栏文案的策划,暂时没有任务的伍臣尧也被划入这个小组。由于前辈们都已经见识了他那篇评论文章的质量,所以不再藐视他,甚至会矫揉造作地询问他的意见。伍臣尧瞌睡连天,却又不愿意表现得失礼,只得强打精神应付着,努力装出十分投入的样子。正当他一脑袋糨糊的时候,纪婴忽然用水笔在他的手背上划了一道,低声地问道:“你昨天睡得很晚吗,怎么好像很瞌睡的样子?”
“没有……我不瞌睡……”他又将眼睛睁大了一点,以此来呼应自己的狡辩之辞。
“别再瞪眼珠了,都快掉出来了。”纪婴咬着嘴唇偷偷地笑,又抬手假装梳理自己的额发,从指缝里观察与会的同事们。这些举动反倒又将伍臣尧狠狠地萌了一下,他望着手背上那道歪歪扭扭的黑色墨痕,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仿佛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今天原计划全部门义务加班,但五点半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假装积极地工作,而是夺门而出。一个前辈从前面走来了,他闪进旁边的洗手间里;一个领导从前面从洗手间里出来了,他又扭头往外走;远远地又听见张宜万的声音,他十分淡定地按下电梯的关门按钮,真的对不起呀,拜拜。
伍臣尧对附近那个派出所相当熟悉,因为他在那里粉刷过几次墙壁,这一次也算得上故地重游。话说派出所是一个奇妙的部门,明明是警察的据点,却雇佣了几个保安守门,这一做法不太厚道。保安们一般都比警察嚣张,要想闯过这一关,他必须得小心一点,于是他决定比保安更嚣张,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里闯。
“干什么的!跑来投案自首啊?!”那保安也丝毫不留口德,伍臣尧怀疑他与电话里那女人是从同一屋檐下出来的。
“你们所长呢?我找他有事!”他干练果断地从胸口摸出身份证甩了甩,步伐丝毫没有停下来,这一幕是否相当熟悉?———他在黎云迪下榻的酒店里曾经潇洒地使用过这一招,感觉相当好,青少年儿童请勿模仿。保安感觉来者气势汹汹,一时间难以判断这是哪一处戏,他看对方没有携带杀伤性武器,于是缩回传达室内。
出乎意料的是,派出所内居然空荡荡的,警车什么的都无影无踪,只有寥寥几个值班民警。他找到一个看上去很和蔼的老民警,问道:“您好,请问你们下班了吗?
民警看了他一眼,摆手说:“今天没有什么下班不下班,有一个大明星来南京唱歌,所里的人被派过去维持秩序,鸣笛开道,只留了几个人值班———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在租住的房子附近看见两个小孩子,好像是乞讨的,你们能不能出一趟警,去把那两个孩子接过来?”
“哦,是热心市民,”老民警翻出一张表格,丢了出来,“你先填一下这个表格吧,等那边的人忙完了,你就过去说明一下情况。”
伍臣尧点了点头,坐下来填写表格,暗地里却嘀咕了起来:国家公民交税养了这帮国家机器,这台机器反倒跑去为演员歌手鸣锣开道,与以前戏子命贱的封建时代相比,这真是民主力量的伟大胜利呀!办公室另一个角落里,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正被铐在桌脚边,两个民警声色严厉地进行问讯,伍臣尧随口问道:“那两个人是干嘛的呀,怎么被铐在这里?”
“他们呀是兄妹俩,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女的是做小姐的,**的,男的呢,就专门趁机敲诈,都已经是第三次被抓了。”
伍臣尧心里猛然抖了一下,他想象着现在将孩子送走,再过多少年以后,家里那俩孩子说不定也会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路。这样一想,他手中的笔停住了,再也写不下去,只是望着角落里那两个青年男女发呆。
尽管光线有些黯淡,但是伍臣尧还是能够看得出来,那女青年不足二十岁,充其量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她的长相倒是不错,眉清目秀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漂亮,然而厚厚的粉底和夸张的睫毛膏让她全身染上一股与年龄极其不相符的风尘气。兴许形形色色的很多男人在这具原本曼妙的身体上折腾过,留下肮脏的痕迹,他们的年龄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大。而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们可能整天欢声笑语,顶多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贩卖一下廉价的忧郁和哀伤,相比之下真是天壤之别。
她被铐在桌脚上,畏畏缩缩地蹲着,如同一只待宰的羊,胳膊上歪歪扭扭地镌刻着一枚刺青,看不清是什么内容,兴许是为了铭记年少时曾经暗恋过的一个男生。当年的她还是素面朝天,穿着朴素的校服,每天忍受同伴的嘲笑,远远地望着仰慕的少年却不敢靠近。许多年过去了,少年消失在茫茫人海,她却由沦为一个出卖身体的暗娼,唯有那枚象征着不良少女的刺青铭记她当初的单纯。
至于那个男青年,伍臣尧懒得多看一眼,从理论上讲**也算得上是服务行业,而这样的傻逼参与不了阳光底下的正常行业,连进入这样一个隐晦行业都是害群之马,真是无药可救了。那厮像癞皮狗似的坐在水泥地面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偶尔还对民警谄媚地挤眉弄眼。伍臣尧不禁暗自感慨道,倘若这傻逼把这份热忱投入到服务广大嫖客的工作中去,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副田地。
老民警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回来时发现桌子对面座位上的人不见了,他一头雾水地走一圈,却看见一个人影正向大门外走去。那身影与刚才那位小伙子很相似,一如既往地飘逸潇洒,玉树临风。老民警望得有些痴了,喃喃自语道,“多好的小伙子呀,可惜脑子有点不正常,居然跑来报假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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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臣尧刚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抓着两套卡通图案餐具,却看见易宽怀迎面走了过来,赶紧将塑料调羹塞进口袋里,然而那两只小碗没有藏身之处,被老易逮了一个正着。老易将两只小碗夺了过去,惊诧地喊了出来:“哟,很有童心嘛,一个是哈喽凯蒂,一个是咸蛋超人,你能不能支持一下国产动漫?”
“支持啥呢?我对国产动漫不太了解……”
“我国动漫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诞生了一批绝对原创的角色,譬如水影忍者,江贼王,凹凸曼,钢笔小新,你怎么可以说不了解呢?”
伍臣尧囧哒哒地低下了头,他没有想到已经长大成人的老易心志尚未成熟,居然至今心系国产动漫的发展,真是难能可贵。中国动漫形象不乏灰太狼与喜羊羊之类的相对佼佼者,然而大多数国产动漫简直不堪入目,看完一集足以让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忧郁半年。如今全国动漫业又沐浴着山寨之风,新世纪的青少年儿童身处其中,长此以往,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幸罹患脑残之症。如今很多人指责九零后和零零后是脑残,却没有人反省一下,滋生大规模脑残的土壤是被人鼓捣出来的。他伸手夺过那两只碗,鄙夷地说:“Goyourmother’segg,我宁可让他们捧白花花的老搪瓷碗,也不碰那些破玩意儿!”
“他们?”老易来了精神,追问了起来,“他们是谁?居然用这卡通碗……难道你跟那个苗姗已经……已经有爱情的结晶了?”
“额……怎么可能!我说它们是我刚养的两条狗……呵呵,是宠物狗,养了玩的,用这塑料碗不容易坏……”伍臣尧背后一阵冰凉,说话语无伦次,还好他完美地将话圆了起来,没有被老易看出破绽。
老易还想再啰唆什么,伍臣尧当机立断地伸手向他借钱,老易果然是一个人才,他马上想起天气预报说要下阵雨,自己的衣服还晾在外面。老易转身逃窜的时候伍臣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捏着那两只小碗,无奈地苦笑。这只是一个意外状况,真正的挑战还没有到来,倘若那两个小孩子继续留在他住的地方,苗姗必然要承担起一个保姆的职责,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一想到这里,小孩子的哭声和苗姗的埋怨声搅和在一起,从城市远处的天空俯冲下来,砸得他脑袋胀痛。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穿越整个喧嚣的工地,来到自己的房子外面,门关得紧紧的,里面灯火通明。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房门,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住了———小男孩规规矩矩地坐在爬爬凳上,小女孩坐在苗姗的怀里,三个人摇头晃脑地唱着同一首歌!
葫芦娃,葫芦娃,
一根藤上七朵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
啦啦啦啦啦~~
叮当当咚咚当当,
葫芦娃,
一身是胆不怕打,
风吹雨打都不怕,
啊啦啦啦啦~~
多么感人肺腑的一幕呀!他此刻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下班后推开家门看到妻子儿女的欢笑———儿子会偷偷地翻他的口袋,女儿会嬉笑着替他拿来拖鞋,妻子给他打来洗脸水,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磅礴的爱吗?答案是没有!伍臣尧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啊,他湿了。
不过事实上他期待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三个人都只是回头瞟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那台破电视聚精会神地唱着葫芦娃之歌,那歌声飘出门外,与工地上呜噜哗啦的噪音相映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