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别人不一样,白老先生并没有关注故事中琴声的出神入化,他最关注的是那个年轻人是从疯人院中走出来的,因为白先生也与疯人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发生那场意外事件之前,他一直是这个国家最大的疯人院的院长,遗憾的是,他在做院长的几十年里,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如何筹集经费上,而不是如何治疗这些疯人。更遗憾的是,他直到现在终于明白,自己真的是守着天大的财富,却在讨饭吃。
所幸,终究是明白了。
于是一个巨大的梦想,在他那已经即将枯萎的头脑中诞生出来。一个疯狂的想法,让他焕发了人生的第二个青春。梦想总是这样,当人心怀梦想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的年龄,以为自己永远年轻。
“准备车子,我要去一趟疯人院。”老人对吴管家说。
“您不能去!”管家坚定地说。现在是凌晨四点,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十九年前,老人因为擅自给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实行了安乐死,而被判二十年牢狱之刑,在老人在监狱里度过十五个年头之后,老人获得了保外就医的机会——就是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中,有人照料,但一步都不能离开这座房子。
“更何况现在的院长还是李森,尽管已经过去了十九年,但您不要忘记当初是他把您送到了监狱里。”管家的声音透着怯弱,但仍然坚定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去吧!”老人轻描淡写的语气,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管家跟了老人几十年,了解老人的个性,于是只能叹着气,照做。
“你也不要忘记,我进监狱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李森送到院长的位子上。”老人解释一下自己对李森的恩德——管家不知道的,为的是给这个忠诚的管家一点安慰。
为了这个梦想,白老先生又一次来到了疯人院,李森不是目的,他要来这里面找到他想要的天才。
尽管他知道,天才是奇迹,可遇不可求。
但天才真的是确实存在着,他们骄横跋扈,不懂事理,目空一切,或明或暗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招摇过市,从不肯为任何人改变。
疯人院在郊区,开车要一个小时。
故地重游,老人心中有些忐忑,再加上那个让自己激动万分的念头,把老人身上没一个原本已经沉睡的细胞都给唤醒了,狂欢着。
车子驶进了疯人院的院门,石碑还在,熟悉又陌生,老人的眼中透出难以名状的感慨。像这样三四米高,底座成正方形的石碑,在院落中实在很少见,更特别的是,石碑的四壁都密密麻麻地刻着老人亲笔题写的院训:
我们是最伟大的,因为只有我们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搭建自己的世界,只有我们始终坚持自己的生存方式,坚持自己的做人准则,坚持每一个人都应该像鸟儿一样可以自由地飞翔。然而,我们还是受到了伤害,因为我们要改变世界,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还善良地心存幻想。必须承认,许多的时候,我们软弱得没有任何还击之力。
其实,除了伟大,我们还是浪漫的,一个浪漫的人自己就是一个世界,根本就无须削足适履,更无须头破血流,其实,我们只要尽情的享受自己的世外桃源就好。因为,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多么快乐的一群人。
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地,我们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无人可以倾诉,正在堕落,然而幸运的是,我们来到了这里,它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既不是想像中的君子,也不是心怀恐惧的懦夫,而是作为一个人,全体成员中的一员,为着共同的目的,与大家分享着痛苦和欢乐,在这个环境里,我们能微笑,并且成长,再不会像过去一样的孤独。
之所以四个面都写,就是为了让这里居住着的每一个人,在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石碑上的字。因为,这里住的是一群特殊的人,这群特殊的人里的大半,都会以为看到石碑空白的一面,而以为整个石碑都是空白的。老人却把这种特殊,看成是一种可爱,一种单纯。
几十年来,所有的患者在吃饭之前都要一起背诵这段院训,为的是激励他们能够获得自信,能够早一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几十年过去了,白老先生想着自己订下的规矩,不禁无奈地笑了,真正疯了的人甚至至死,也不认识墙上的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天才又哪里稀罕过正常人的生活呢?而天才也好,疯子也罢,来到这里无非是想找一个能够立命的地方。所以白老先生终于想通,只要自己能够给这些人提供一个可以逃避世界的地方,也就够了。其它的都不过是自己的异想天开。
白老先生来到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现任院长李森的办公室。刚刚早上六点,但李森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里了,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平头,显得干练而又冷静。
屋子里烟雾缭绕,显然,李森昨晚一夜未睡。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有十几分钟,渐渐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尴尬。
老人已经有二十个年头没有回到这里了。
尽管李森是老人最疼爱的弟子,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李森却出卖了老人。
“对不起,我不曾想过后果有那么严重。”李森满脸惭愧地说,十九年来,他过得并不轻松,世界上的包袱,再没有什么比悔恨和内疚更重的了。
“没关系,你只是说出了你应该说的。”最初咬牙切齿的仇恨,终于被时间消磨殆尽了。
不过老人至今仍能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周末。二十年前,那个时候的老人正直壮年,那个时候的李森风华正茂。
当时医院里有一个叫阿黛的女精神病患者。
阿黛的病因来自很小的时候,那时她刚刚五岁,同母亲一起去滑雪,结果亲眼目睹母亲由于高速下落被雪橇扎如胸膛而死,于是,火车的铁轨,浅色床单上的对称线条,以及一切简单的图形都会让她情绪反常,精神错乱,产生巨大的恐惧。
阿黛属于那种间歇式的的病状,一周里有六天处于精神病状态,还有一天是清醒的。在处于发病期的六天里,病人并不痛苦,最痛苦的是清醒的那一天,知道自己发病时候的样子。
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真正坏透了的人做坏事内心是不痛苦的,真正痛苦的是那些“良心被狗吃了,还没吃干净”的那一类人。
阿黛是李森专门护理的一个病人。
那个周末李森有事情,老人没有安排别人就自己亲自来照料阿黛,那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老人的脑海里。
阿黛很好看,美中不足的是病魔将她折磨得瘦骨嶙峋。那是个下午,放风的时间所有的病人,都欢天喜地地出去嗅嗅清风,晒晒阳光。只有阿黛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阿黛难得清醒的时刻就会对疯人院里的房间、伙伴产生巨大的恐惧;而如果她在外面,在她发病的期间,她身边的人就会对她产生无尽的恐惧。这是一个矛盾,永远也难以调和的。
就是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阿黛蜷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求着当年刚刚过了四十现在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让他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年的老人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扔下一支安乐死的针管,就离开了那间屋子。
也就是在那一刻,老人知道有一种女人的渴求,是无法抗拒的。
在这个特殊的院子里,生命的来来去去都像那个无风的下午一样悄无声息。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年轻生命的终结,出了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扩大的事情。于是,一周之后,当这件事被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老人虽然意外,却毫不惊讶。这个城市的人民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常常因为关注一些无关轻重的事情而忽视了那些本应备受关注的事情。
能够洞悉命运的老人知道,这是自己生命中的一次劫难,最好的结果是仅仅丢掉院长的职务,最坏的结果是一命抵一命。于是,在他还可以行使院长权力的最后几天中,用强硬的手法把李森提拔到院长的职务上。
然而,在法庭上,被提拔成院长的李森,却以阿黛的特护医生的身份提出了对老人最不利的证词:阿黛有治愈的可能性。
李森的论据很充分:既然阿黛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那么医生所要做的就是,无限大的扩大她清醒的那部分时间,无限大的缩小她犯病的那部分时间,阿黛就会慢慢地接近正常。
就是因为这席话,老人被判了二十年监禁;也正是因为这席话,老人不再争辩。
十九年来老人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他无法不想,这是在他命运轨迹中,最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尽管老人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而且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知道是自己情感上的脆弱所以无法抗拒阿黛的请求,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老人仍然不能确定自己会拒绝。有多半的可能是,老人知错犯错,一再而再。
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李森会背叛自己。
老人想到了两种解释:一是李森的正直,坚持只有永远对或错的事情,而没有永远对或错的人;二是李森爱上了阿黛。
老人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解释,因为后一种解释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机器。
“忘掉那件事情吧。你并没有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阿黛!”老人说。这句话是百分百真诚的。
“我也是。”李森的语调比老人还真诚。
“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
白老先生将自己的想法跟李森说了之后,李森也显得非常的兴奋,但他仍然保持着冷静对白老先生说,容他想想,李森感觉有一点不妥,但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也不是很清楚。
“那好吧!我也再想想。”白老先生说完就离开了疯人院,甚至没去病房看看病人,尽管有一些甚至是他几十年的老朋友,有许多的病人都是年轻的时候就被送进来,最后在这里终了。
白老先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感觉到自己在想到了这个疯狂的想法之后,竟然像年轻的时候遇到自己心仪的爱人那样不知所措。
李森一直把老人送到了大门外,无论过去多少年,他对老人的尊敬始终没有变,始终把老人当作慈父和严师一样来尊敬。
李森帮老人打开了车门,再车门即将关上的刹那,老人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问了李森那个压在他心中十九年之久的问题:“你是爱着阿黛的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在法庭上我为什么没有站在你那面,只是你的问题不对。所以即便我告诉了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我知道了,但愿我终有一天能够问对。也好死而瞑目。”
“我等着。”李森说完,轻轻关上了车门,目送车子消失。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管家边开车边问。
“就是说我想知道早饭吃什么?却问你路好走吗一样。”
“哦。我明白了。那早饭吃什么?”
油条,豆汁。简单却永远不变的早餐主题。
三天之后,白老先生接到了李森的电话。
李森说:“买票的疯人院,我开始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也很想去做,但我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今天带女儿去动物园我终于想到了不妥之处在哪里?”
“哪里?”白老先生急切的问。
“疯人院里的人即使不是正常人,是真的疯子也好,是天才也好,他们都是人,我们没有权利把他们像动物一样,关在笼子里或者房间里,供人赏玩。”
“马戏团里的小丑吗?”白老先生还不死心。
“那是他们自己决定别人从事那个行业的,而不是谁操纵的。”
“哎。”白老先生一下子颓然起来。似乎人生中最后一个梦想就此就破灭了。
“不合法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可其实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合法的手段来完成的。”
“快说!快说!”白老先生像个孩子。
“我知道您年轻的时候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收藏和制作标本?”
“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其实标本是什么,就是一种再现,一种复制,那么既然几千几万年以前的东西都能够制作出来,何况有详细史料记载的天才呢?”
“我知道了。”白老先生坚定而沉重的说。
或许,制作一个天才真的比发现一个天才容易的多吧!白老先生在内心里安慰着自己。
卖票的疯人院,一个多么伟大的想法啊!
白老先生在兴奋的同时,脑海中也不时的闪现着,在他在那间正常的疯人院做院长的时候,那些正常人去参加那间正常的疯人院时的情景。
开始人们都是诚惶诚恐的,像害怕野兽一样不敢靠近住在疯人院里的人。然而当那些所谓的正常的人真正走进去,看见里边的疯子们别具一格的表演,和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时,爆发出动物吼叫般恐怖的笑声,和无比疯狂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比疯子更像疯子。
于是,总是出现一种匪夷所思的场景,一大群精神病人怜悯的看着那个正常的人手舞足蹈,像极了,这些精神病人在外面形单影只的时候,被一大群正常人围观时的场景。
一直都是一群人在嘲笑一个人,一直都是被嘲笑的那个人看着周围人的无知有着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悲壮,一直都是一群人想改变那一个人,那一个人想改变整个世界。
一直都是,最终谁都未能改变。
第二章 玫瑰大街
玫瑰大街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街道。
玫瑰大街是个很不错的意象,很容易让人们联想起爱情,以及一些关于邂逅爱情的浪漫而又虚无缥缈的东西。因为玫瑰的艳丽就注定了她终其一生都要与爱情纠缠不清,终究成了符号般的暗示,随时随地的**着我们内心压抑着的幸福想象。玫瑰大街上每一天都有爱情发生,然而,在这条有着美丽名字的街道上,最著名的却不是关于爱情的美丽或悲壮的传说,而是一个疯人院,一个卖票的疯人院。一个票价极高的疯人院,只实行会员制,一年的会费可以在城市的中心买下一幢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