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老人把李森叫到自己的床边。
“我一直想向问你一件事,关于一个人…… ”
老人一听到老人这句话时,眼里马上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一直等老人问自己这个问题,关于那个人,毛绒熊熊的主人。
“那个整日犯瞌睡的男孩后来怎么样了?”老人满脸惭愧的说,李森也一脸的失望。
老人问的是一个叫淳宇的少年,老人入狱那年,淳宇刚刚十七岁,却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淳宇的病状很奇怪,他嗜睡如命。而且随时随地的可以睡着,一旦他眼神迷离,面目肌肉微微抽动,手指颤抖,三秒种之后就会立即睡着,无论是站着,坐着,走路还是奔跑,无论是在田野上,椅子上,还是在马桶上。嗜睡不是最要命的,因为在他睡着的时候是快乐的,他睡着的时候会梦到红色的尖顶木屋,金黄色的麦田,清静的天空,快速滑过的浮云,这是他唯一能够记住的,属于他的快乐的童年。最要命的是嗜睡导致了他记忆混乱。记忆混乱成为致命的悲剧是因为,他一直很想执着的爱着一个人,守护一份友情,坚定一些信念。但遗忘总是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了记忆——生命的根据地。
“你等等。”李森说完,转身出去。
不大一会,李森用轮椅推进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直闭着眼睛,嘴角上翘,面带微笑。
“我帮您叫醒他吧!“李森边说边轻轻的拍着淳宇的脸蛋。
老人摇摇手,阻止了李森。并示意李森把淳宇推到他跟前。
于是李森把淳宇推到了老人的床边。
二十年过去了,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而淳宇看上去不过由少年变成了青年,或许,再过二十年当李森奄奄一息的时候,淳宇还将是这副模样。
人在睡着的时候是不会衰老的吧!
“他现在已经不再痛苦了,因为在他睡梦中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是啊。这个院子里有好多人都自己有着自己的幸福,所谓的痛苦都是周围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老人感慨的说。
“把他送回去吧!别吵了他的美梦。”老人说。
于是李森把淳宇又推了回去。
就在淳宇离开房间的刹那,他突然醒了过来,扭头对老人说:“你千万别再睡觉了,不要学我,我睡的再多都能醒过来,而你一旦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淳宇说完,脖子一歪,再次进入了梦乡。剩下老人和李森两个人,目瞪口呆。
李森把淳宇送回去之后又回到了老人的房间。
整个房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似乎从地狱的某个角落传过来的几声鬼哭狼嚎和邪恶和明亮的笑。
“其实,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关于我的女儿,白芨。”倔强的老人最终还是问了,除了对女儿的思念和挂念之外,似乎最主要的原因是,老人的生命已经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终于问到我了。”窗子外边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紧接着走进房屋一个一席白裙的美丽中年女子,老人眼睛一惊,以为看到自己死去的妻子,但理智告诉他,这就是她那个聪明美丽的小女儿,只不过岁月不饶人。
白芨走到老人的床前,轻轻的坐下,又轻轻的把老人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终于问到我了。”白芨重复着刚刚那句话,泪水满面。
老人也激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睛潮潮的,弥漫着浑浊的泪,深陷的瞳孔里满是泪水。
“不哭,您一直不哭,在我的记忆中就一直是最坚强的父亲。”白芨哽咽的说。
这个时候李森已经悄然退出了房间,但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随时等着白芨的召唤。他知道房间里,是父亲和女儿的对话,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没有人愿意做一个多余的人。
白芨用手轻轻的将老人的泪,抹干。
老人突然精神百倍的坐了起来,将女儿搂在自己的怀里,一切都好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爸爸和女儿,温馨二又幸福的家。只不过两人都清楚。那时的幸福是确切实在的,而现在,再用力的搂抱都不过是垂死之前,短暂的回光返照,转瞬即逝。
短暂的重逢的喜悦,和即将离去的悲伤,随即又被平静所取代。老人一生都是一个再理智不过的人。而女儿和爸爸一样。
“这些年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老人用用感激的口吻问女儿,并且在热切期盼着一个肯定的回答。每一个人都会希望有很多人在默默的关心着自己,那是一种温暖,用来抵抗人情冷漠。
女儿平静的说:“中国人喜欢说有缘分必能相见,其实许多人的相遇并非是因为有缘,而是因为有孽。我在这里无事的时候喜欢看佛经,佛经里说,一个人投胎做另外一个人的儿女,有缘就是报恩,有孽就是报仇,却没说像我们两个这种虽为父女却一辈子没什么瓜葛的之间有哪样的纠缠,所以,一切就都算了吧。投胎偶尔也会错,根本不讲什么道理。”
“你还在记恨我?”老人真诚的满怀悔恨的说。
“其实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记恨。我的前二十年你控制着我的命运,你的后二十年我控制你的命运,总算打个平手,互不相欠。”
老人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一辈子,最让他骄傲的就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始终坚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从不放弃。而这一辈子的骄傲,却被眼前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无情的击的粉碎。
“无论怎样,趁我还清醒,让我知道发生的一切吧!”老人脸色惨白的靠着洁白的墙壁。惨白不仅仅因为虚弱,更因为恐惧。一种面对敌人和死亡都不曾有过的恐惧。
这世界上,真正的恐惧不是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不是面对死亡,而是来自内心的恐慌。
“首先,请相信我,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打击你本就脆弱的身体,和摧毁你饱受创伤却一直坚持的心灵,而是因为你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尽管有一些残酷,但真相就是真相。或许一切并非是你想像的那副模样,但那就是的人生的本来面目。”
老人和女儿,真的像是结着无法解开仇恨的的两个武士,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尽管两个人都心怀悲伤,因为两个人都彼此深深爱着对方。但一切都要等到至少一个人的死去才能了结。
而之后,死了的一了白了,活着的寂寞孤苦,最终还是不能分出个高下强弱,是非曲直。这是宿命,谁也拗不过。
“说吧!趁我还清醒。”老人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趁我还清醒。那是一种对死亡的无奈,更是一种对生命的不舍。
老人又活了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但这是老人活的最长的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因为在这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的时间里,老人又活过了二十年。
而且,因为苦难,这二十年显得更加漫长。因为这苦难不仅仅来自于老人,更来自于,他一直爱着却不知道如何去爱,甚至一辈子都没给过她幸福的女儿,白芨。
白芨已经有四十岁了,她尽量轻声慢语,漫不经心的揭开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疤,而就当白芨以为揭开那些疤会很疼时,白芨却体会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因为久远,记忆通过这种障眼法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因为久未触及,所以人们总是记得记忆应该的模样,而并非实际的模样。
然而无论,记忆是忧伤的,抑或幸福的,都不会扰乱记忆的真相。
“我们都知道你随时都会死去,所以我先说战争的开始和结束,这样无论你在故事的一半还是三分之二处死去,也都会清楚故事的全部,不会没头没脑,糊里糊涂。”一谈到两个人的战争,白芨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如金属般冷若冰霜。但在老人听来,似乎还是那个可爱的女儿,永远,永远都没有长大。
在人们的记忆中,总是有一些在人生的某一阶段扮演重要角色的人,这样的人,即使美丽的变成丑陋的,高贵的变成卑下的,年幼的变成老去的,在我们的记忆中依然有那么一个人永远活在记忆中,一如既往的扮演着他该扮演的角色。而他之后变成的人,却似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关。即使真的有关,人们也都愿意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世界上的一切真的是可以割裂开来看的,所有美好的东西真的是月那些卑劣的东西无所关联的。
“故事的开始是,你将我带来到这个世界上,在您的房子里,在那个房子里你是绝对的王者,而我虚弱的连一点还击的力量都没有,于是第一场战役,你毫无争议的赢了,完胜。
故事的结尾要从这个房间说起,你还记得吗?是你把我关到这个房间里,我离开之后这个房间就再也没有人住过,直到你来了,现在是你虚弱无比,奄奄一息,随时都会奔赴死亡,所以,尽管我有些胜之不武,但你仍是完败,所以,最终我们打了一个平手。谁也不用抱怨,谁也不会委屈,你心安理得的走,我以敌人的身份在这里同你讲话,以女儿的身份在这里送你。”
老人自始才明白,女儿大半生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同自己的一场莫须有的战争上。这是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的。而现在,老人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好像两个自以为有很大仇恨的武士,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拼命的想要杀死对手,最终拼得个两败俱伤。而更有悲剧色彩和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刻,知道了他们的仇恨,不过是两三颗红豆,四五个芋头。
其实,这样的真相虽然残忍,却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可以让将死的人,懂得人生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玩笑,完全可以不那么认真,进而也会连同死亡一起释怀。微笑着奔赴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天堂或者地域的地方。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可我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因为这是一次预料之外的事情,即便聪明如我,即便有一个疯人院院长的爸爸,我又怎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到这里来呢?
但生活总是给着我们这样那样的惊喜,或者应该叫做惊艳。
当时我住的就是这间屋子,所以当二十年后的现在,当住在屋子里的人变成了奄奄一息的你时,除了宿命,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其实在最初一段日子,我并没有仇恨,也没有悲伤,而是像您当初想的一样,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适合安静的地方,我每天就安静的呆在这里,安静的吃饭,安静的睡觉,安静的听着走廊里的人吵吵闹闹,自己却不哭也不闹。
仇恨来源于那个狂欢节,所有的人都在狂欢,全世界的人都在跳舞,我能听到全世界人一起跳舞几亿双脚一起跺地的声音,那是欢乐的跳跃,我还能听到全世界的人一起唱歌,除了这里,只有这里的人不知道整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有这里的人忘记了尽情欢乐。一向敬业的你,也忘记了他们,我不怪你忘记了他们,我只怪你忘记了我。
因为我一直以为,即便我和他们一样住在这里,我也是和他们不一样的。
直到那个狂欢节,我才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和他们是一样的,认识我们的人都以为你有一个疯的女儿,所以,渐渐,渐渐,我也只能把自己看成和他们是一样的,所以,我就不断的给你制造麻烦。
令人欣慰的是,上帝并没有抛弃我,因为,当我想全心全意的给你制造麻烦时,上帝便派下来最聪明的天使来帮助我了。
还是就在那个狂欢节的夜里,当**的烟花渐渐亮起又渐渐散去的时候,我用拳头,砸破了那个天窗。因为,在我透过天窗看到整个世界曲终人散的时候,突然有了自杀的念头,在那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这样的房间里会让人感到生活的薄情寡义。
鲜血悄无声息的流,如果一个人命不该死,那么在她临近死亡的时候,就总会有奇迹出现。我的奇迹是一个男人,你猜到了,就是李森。
在那样绝望的际遇里,相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就在这间小屋子里,我们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女儿,因为没有阳光她脸色发白,皮肤几乎是透明的,汗毛清晰的印在上面。有了女儿,我便不能住在这里了。无论我是有多么喜欢住在这里。
因为我不能让她看不到阳光,和阳光被乌云遮起来,不能让她只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床单的灰,和墙壁的惨白;不能让她只以为,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和全世界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对她一辈子都好。
令人遗憾的是,两年了,你一直都没有想起我。
李森说:他可以抛弃这里的一切带我们母女俩一起走。
如果你是一个女儿,当一个男人愿意抛弃一切和你远走高飞的时候,你会幸福的感恩戴德。遗憾的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不懂我的幸福。
我想你是把我忘记了,因为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逃出这间屋子,或者你并没有把我忘了,你只是在给我逃走的机会,好像我们是深埋仇恨的两个武士,你武功高深莫测,而我百无一用。于是你想用另外一种方法给我一个生的机会。
但你忘记了,在一个死掉之前,比武永远都没有结束,还有,就是你尽可以杀死我,却不可以吓跑我。所以我选择了战斗。
于是我对李森说,该离开的不是我们而是你。
阿黛是一个让人无法抗拒的女孩,男人由于无法抗拒她的诱惑而做错事,是应该被原谅的。
你一定以为李森对你的背叛,是因为对女孩执着的爱。而事实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
或许他们之间是有一点点暧昧的,谁又知道呢?顺眼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之间都是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暧昧吧。
在阿黛死之前的半年,她一直在求李森,能让她毫无痛苦的死去,对于一个整个人生都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的美丽女孩,安静的死去,似乎成了最大的奢望。
李森一直在拒绝着,因为他在等待奇迹,等待阿黛的病情好转。但半年之后李森彻底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是个医生,医生比病人更理智的知道,在医学上,有一种病,叫做不可救药。而且从来不会发生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