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的爷爷发现自己坐在汽车里,坐在汽车里的爷爷,甚至以为自己进入了天堂,在座位上看着自己的家乡。
那条路,他走过上千遍,但要么步行,要么坐驴车,唯一的一次坐拖拉机,还撞掉了最后一颗牙齿。
爷爷很长时间才转头,看到庄梓,才知道自己还没有进入天堂,只不过是在孙子的车里。
“我们这是去哪里?”爷爷问庄梓。
“医院。”庄梓看着爷爷幸福的样子,很想哭。
“我们回去吧!”爷爷说。
“你会好的。”庄梓说。
“回去吧!。”爷爷安静的说。
“在我死后你要记住替我做三件事情。”爷爷慢慢的说。
“第一,我死后的骨灰不要火化,我总觉得死无全尸是一件不祥的事情;第二,死后要雇镇子里最好的喇叭队,就是王二麻子的那个队,吹上三天,爷爷就爱听那个;第三,我不想埋在你奶奶身边,我们一辈子吵架,我不想死后也不安宁,你帮我去老王家说说,看能不能埋在她姥姥坟的旁边,我们才应该是一对。”爷爷一件一件的说完,说到最后一件的时候,庄梓甚至察觉到了爷爷的脸红了,人一直到将死的时候还能够脸红,多幸福。
“你答应吗?”爷爷问。
“我答应。”我说。
和许多电影中的片断一样,活着的人答应了濒死的人的某个条件之后,濒死的人就死了。
爷爷死了。
庄梓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爷爷的条件,爷爷或许还能多活几秒钟,或者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但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将是痛苦的煎熬,并且说不定某一刻死了,就将是一次永远都无法挽回的死不瞑目。
庄梓把车停住与已经死去,却还在微笑的爷爷拥抱了一下,甚至还贴了一下脸,庄梓还清楚的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疼爱自己的爷爷总是用胡须不断的扎着自己的脸,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也就是这么温暖,一直伴随着爷孙两个人,让他们在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也能够坚强,能够感到幸福。
时间过的好快,在记忆中的童年已经隐约是一个遥远的梦,而庄梓多么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童年的一个清晰的梦,无论多清晰梦都将醒来。
一切还都将重新再来。
庄梓靠着车窗抽烟,点燃,吸了两口之后,把烟含在爷爷的嘴里,然后,慢慢的等待烟燃尽。
再次回到座位,发动汽车,调了一个头,方向由医院变成火葬场。
晚上的火葬场已经没有人,所有的鬼故事都是从这个时间传出。
庄梓与自己的爷爷在车里,却一点都未感到害怕,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爷爷都永远都是爷爷,从二十三年前开始,到一亿年后仍是。
庄梓先下车,然后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从中抱出爷爷,好像十几年前爷爷抱着自己,重量都差不多,庄梓小的时候浑身都是肉,不同的是爷爷已经只剩下一把骨头,咯得庄梓心疼。
非洲有一个部落的人,他们睡觉的时候,就是用自己亲人的腿骨做枕头,他们相信鬼神,却从不害怕,把亲人枕在脑袋下面,他们相信在睡着的时候,会与亲人相聚,继续他们活着时候的快乐。
庄梓就那么抱着爷爷走进了火葬场的大厅,抱着爷爷挂号、缴款,等待,
很多送亲人的人在嚎啕大哭,庄梓却自始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真的,并非所有的结束都是值得悲哀的。
一直到把爷爷送进工作人员手中的时候,庄梓看了爷爷最后一眼,爷爷还在笑,庄梓不是没有时看见过爷爷笑过,而这一次除了是最后一次之外,最重要的,这是爷爷笑得最满足的一次。
而从前的笑容都是夹杂的太多的无聊、苦涩、自嘲、无奈。
在以后每当庄梓想起爷爷的时候,能够想到的也总是这个微笑的面容,这很好,我们愿意,谁给谁留下的所有回忆,都是微笑。
尽管庄梓开着很好的车,但实际上庄梓的身上并没有钱,但当工作人员要庄梓选骨灰盒的时候,庄梓还是选了一个最贵的。最终,庄梓是用那辆跑车的备用胎付的款。
庄梓并没有按照爷爷的要求来做,因为庄梓并不相信来生,也不相信死人会看到什么。但他相信爷爷是了解自己爱爷爷如同爷爷爱自己的。
葬礼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而对于活着的那些人,对于那些庄梓不爱也不爱庄梓的那些人,庄梓才不管他们会看到一个怎样的葬礼。
爷爷已经死了有两个小时了,庄梓一直都没哭。但当庄梓接到装满骨灰的骨灰盒的时候,眼泪却掉了下来,进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没有了灵魂,但仍然是一具生动的身体,样子还很好看,就很像活着的人,而仅仅两个小时之后,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都化为了灰烬。
庄梓感到脑袋里一片空白,似乎连记忆都一同化成了灰烬。
庄梓走出去的时候,习惯性的看了看天,怎样看都没有下雨,尽管这个时候没有雨让人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
没有雨,很大风。
庄梓还是先开右侧的车门,将骨灰盒放在附驾驶的座位上,还习惯性的帮骨灰盒系上安全带,安全带很配合的,松嗒嗒的倒在椅子背上。
庄梓开车飞奔,时速已经到了二百,车因为颠簸而几乎飞了出去,庄梓意识到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于是拉下车窗,吹风的感觉很好,有飞起的感觉,或许是庄梓觉得自己飞的还不够快,他又拉下了跑车的顶盖。
车在崎岖的马路上颠簸,每时每刻都在跳跃,都在短暂的飞翔,庄梓突然想起小的时候和爷爷一起做了一个金鱼模样的风筝,就这样窜来窜去,窜上窜下的,怎么也飞不上天空。
突然庄梓看到那张鱼的面孔,变成了自己的面孔,庄梓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大雨也轰然落下,很及时。
庄梓转头,想看看爷爷是否会被淋湿的时候,发现骨灰盒子的盖子已经打开,里边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生命的灰烬。
那个精美的骨灰盒,再精美也不过是个盒子,终于因为颠簸而打开了盖子,车的窗子和盖子也打开了,很大的风把骨灰吹向了天空,很高很高。那里,爷爷清楚的看到自己和世人,会发现世界上还有好多声音都比镇子里最好的喇叭队强许多,而做这一切的时候,都会有爷爷一直无法忘记的姑娘,爷爷相信他们本应在一起,那么他们就会在一起。
爷爷终于飞向天空。
庄梓也不可避免的撞上了一棵大树。
庄梓当时晕倒了,后来一场大雨淋醒了他。庄梓清醒了一会,便继续发动引擎,那真是好车,撞树之后只是外形有一些损伤,发动机却无丝毫损伤。
好像庄梓的头在流血,但神智依然清醒,也依然能够开车,庄梓到家的时候,家里边灯火通明,只是安静的很。
有警察,有阿鱼,有阿含,有警察。
面容枯槁的陈鱼,那么小心翼翼的跟在人群之中,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被穿着警察带走。阿含一脸无辜。
第四章 舞不出的今生
要变成一直美丽的蝴蝶,跳美丽的舞蹈,首先要学会作茧自缚,像每一只蚕一样。
醒来的时候,庄梓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庄梓感到头很疼,摸了摸,包了很厚的白纱。仔细的看了看自己的四肢,还好都在,稍微动一动,也都还算听话。
抬头看四周,一眼看到坐在床头的陈鱼,虽然是坐着,眼睛却闭着,看来是睡着了。
庄梓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向床的一边靠去,然后伸手拉陈鱼,想让她躺下来睡一会,却吵醒了陈鱼。
“你醒啦!”陈鱼看到庄梓醒了,很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该睡一会了。”
“我不困。”
“我被捕了?”庄梓看到外面有很多的警察。
“我们从来都没有做错事,老天是公平的。”陈鱼安慰庄梓说。
庄梓很开心的笑了笑,只是想给陈鱼一点安慰。
“你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等开庭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陈鱼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相反我倒是很担心你,在那里和你在这里一样,真实还不如这里。”
“等开庭之后结果出来之后就好了,我们一起开始新生活。新生活不是从太阳再次升起的那一刻开始的,也不是一段生活终结的时候开始的,而是从给自己设定目标的那一天开始的。所以,千万不要放弃。”
“你也是。“
“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陈鱼走的时候笑着说。
这一天,陈鱼笑的次数甚至比之前十九年笑的次数都多,只不过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笑的。
庄梓回了一个微笑。也是为了陈鱼笑的。
开庭的前一天,陈鱼找到了老人。
“我想救庄梓。”陈鱼对老人说。
“救了之后呢?”我俩一起换一个城市重新开始。
“我救不了他们”老人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你能,在这个城市里无所不能。”陈鱼坚定的说。
“无所不能的不是我,而是经常去看你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这个城市的市长。”
“我知道,我在广场的大屏幕上见过他。”
“可是他很久都没有来了。”
“是,因为我求了他。所以他不来了,所以我来求你。”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一直找002学弹琴的女生,是市长的女儿,你去问问002愿不愿意帮你?”
“那么你呢?我一定会努力的。”
陈鱼听老人这么说就很开心的笑了起来。他知道老人肯帮忙就一切都会没事的。
但她为了更保险一点,还是去找了002。
在陈鱼离开房间之后,老人拿起电话想要给市长打电话,但拨了一半的电话号码,最终还是停下了。
因为陈鱼之前已经求过市长了。
因为庄梓对老人微不足道。
第二天,法庭上。庄梓在开庭三分钟之后就被判刑二十年。
结果宣布的时候,庄梓冷笑着。下面的人都面无表情。
只有陈鱼疯子一般大声讲述着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
但没有人相信,因为无论白老先生认为她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天才,在众人的眼里他都是一个疯子。
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既然疯子伤害一个人可以被忽略不计,那么在疯子想帮助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帮助或者不仅仅爱莫能助,甚至会适得其反。
当时老人也在场,他只能深深的把自己的头埋的低一点,再低一点。
陈鱼在允许来探监的第一天就来看望庄梓。
隔着牢房的栏杆。
陈鱼说:姐姐送你一件礼物吧!
庄梓问:什么礼物?
陈鱼说:过去。姐姐的过去。以后姐姐就是没有过去的人了。你就当那些过去也是你的吧!无聊的时候想想,想想就开心了。
庄梓笑笑说:好。
然后庄梓闭上眼睛满脸荡漾着幸福的欢乐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整天衣冠不整不拘小节的小姑娘。我们一起去放风筝,一起去捉鱼,当我们一起沉入水底的时候,河水中有金色的光晕在流动,我们就静静地躺在河底,遥看着曾经禁锢过自己的世界,看到自己翩翩少年时傻傻的样子,看到小姑娘的裙裾匆匆摇曳,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那是陈鱼最后一次来看庄梓。
后来,吴先生带来消息说,陈鱼疯了。
除了这个消息,吴先生还带来一个故事,是白老先生对让他转达给庄梓的。
“从前有座山叫金山,金山上有座寺叫金山寺,金山寺里有个小和尚叫玄奘,玄奘有个师傅叫法明。法明又老又瞎又聋又跛,玄奘难过的看着师傅,师傅的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安详的微笑。师傅告诉玄奘,自由的肉身,不过是自己住的一处房子,真正的自己是自己的内心,房子破了漏了自己却是完好无损的。
后来师傅要死了,玄奘难过的哭了,师傅平静的告诉玄奘,自己的肉身不过是自己住过的一所房子,真正的自己是自己的心,死亡不过是要离开自己的房子了,既然是离开一所又破又旧的房子不应该难过,而应该高兴。
小和尚抹去眼角的泪水,祈祷着师傅能够为自己找到一所好房子。师傅说如果没有了自己,要房子也没有用,自己有自己不一定要非要有自己的房子。
说完老和尚就离开了自己破落不堪的房子,含笑而去。”
白老先生还说,他每次看到陈鱼都会想到这个老和尚。
而庄梓一想到陈鱼,想到的却是那个海底的故事。正是那样一个故事,让庄梓第一次知道人死了以后都能幸福的生活呢。
那么陈鱼现在仍然有着美丽的幻想,只是只属于陈鱼一个人。
或许在陈鱼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剪影般的镜像,傍晚,长河落日,彤云不展,小船劈开波纹朝着日落的方向缓缓前行,远处孤岛隐约,近处树影婆娑。儿时那几锹土就可以堵住的小河,早就成了可以泛舟载人的丽水。
想到这里,庄梓面带微笑,满眼泪水。
第五章 老人之死
庄梓入狱了;陈鱼疯了,但这两件事情和死亡相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痛苦不及死亡,幸福也不及。
那是庄梓入狱一周之后的一个早晨,老人和往常一样,边喝牛奶,边看报纸,当老人打开报纸的时候,牛奶杯轰然落地。
在那份这个城市最权威的报纸头版头条上,主标题赫然写着六个大字:卖票的疯人院;副标题是,全球第一间人物标本展览馆。
文章原原本本的叙述了,老人,这个仍是犯人之身的人,在保外就医的期间,如何一手办起这间卖票的疯人院,
“他原是疯人院的院长,其实他才是最大的疯子。”
“他将没有思想意识的疯子,带到自己的院子中,将他们高价展览出去,简直丧尽天良!”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制作标本,到年老了居然想到拿人做标本,这简直是直接上最惨无人道的事情。”
“001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狂,幻想着自己是蚩尤的子孙,幻想自己是在五千年后来复仇的人。”
“002不过是一个低等的钢琴技师,弹奏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曲子,像巫师一样蛊惑着人心,毒害着善良的人的灵魂,做出罪恶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