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幽寒的月色下,汲县西南角一处荒凉的乱葬岗。
丘顶上稀稀拉拉的几棵松柏,秃瘦的枝桠像枯手一样伸向阴惨的天空。偶尔有几丝黑云飘过,枯手的影子就扭动起来,在地面上荒秃秃的坟丘间乱抓。
这时,一只枯手抓住了一座新坟,五个手指好像插进去了一样,坟头上的土块开始裂缝、松动。一阵阴风刮过,枯手开始更加剧烈地甩动起来,枝桠在风中刮擦发出凄厉的哭声,那坟头上的封土也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蹬踹一样,大块大块的塌落。
突然间,坟头顶端破开了一个一臂宽的裂缝,从中刷地一声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快拿铲子过来,把人救出来!”坟头旁有三个黑影迅速靠拢来,手中的铲子上下翻飞,很快就削去了坟头的三分之一,那只血手也完整地露了出来。它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披头散发,身上被什么东西刮得没有一处好肉。再看他的手指,指甲全是光秃秃的,血肉模糊,有的地方还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
“老四,你的铲子呢?”地上的人似乎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水......水……”一半截还在坟里的那个男子顾不上回答,一个劲地要水喝。一个高个子刀疤脸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那个人。
“下面太邪门儿了,我打了九个洞,打一个塌一个。最后多亏我扔掉铲子用手刨,才逃了出来。这个地方肯定属火克金,不能动铁器。奶奶的,差一点就交代在下面了。”男子喝过水,气色好了一点,连珠炮一样地骂了一通。显然,他也没料到下面会这么危险。
“不准,你这次该不会真的不准了吧?这一片乱葬岗,埋的都是一二十年的新鬼,哪里有什么魏王墓?”一个身体有点佝偻的影子说道。枯手的影子打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长相,但似乎是个有些年纪的人,像这群人的头头。
在这群人中间,蹲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四十岁出头,眼窝深陷,颧骨像锥子一样凸起,乍一看不知是人是鬼。看起来,他就是老头口中的“不准”。
不准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用手抹起地上的一层浮土,放到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半探起身,抓过坟中那个男子的血手,深吸了两口气,接着又面色凝重地蹲回到地上。
“我说二哥,四弟下去出了事,你好歹说句话吧?我开挖之前就说过,土夫子宁开旧墓不扰新坟,得罪了还没归位的魂魄要出大事,你也不听。现在四弟伤得这么严重,你总得给个说法吧?”刚才那个刀疤脸见不准事不关己似的一声不吭,气不打一处来。
不准撇了刀疤脸一眼,骂了一句:“竖子!你知道什么?自己闻闻,这是什么土?”
刀疤脸被劈头骂了一通,心里别扭,不肯去闻。那个老头反而凑过来,一把拽过坟里那个人的手。还没等鼻子凑近,脸色就变了。
“不准,这是......”老头看着不准深洼的眼眶,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
“地龙土,跟山彪那边的魏大墓一模一样。这下面肯定有王陵。”不准很确定地回答道。
老头板着脸,一言不发。坟头里还只有半个身子在里面的那个人不干了,嚷嚷了起来:“你们要商量什么事归商量,先把我挖出来啊,这么卡在坟头上,一半阴一半阳,你们也不怕我诈个尸什么的?”
“诈尸,诈什么尸?你小子阳气最重的半截埋在下头,有个阴鬼也被你吓跑了。你现在就给我呆在那儿别出声,你太公我要想正经事。”老头子没好气地甩了一句。显然,他现在心里异常的烦躁。
“太公,这墓能下吗?”听说是魏王墓,刚才还不情不愿的刀疤脸有些心动了。
“能是能下,但是到了棺室外面那一层封土,就不能用带金的东西了。也就是说,咱们只能跟四娃子一样,用手刨这最后一层。”老头摇摇头。
“下去吧,这土我来刨。”沉默了很久的不准开口道,“四娃子,你就别出来了,原路返回,在下面敲土层帮我们引路。没有铲子,要是挖歪了就找不着点了。”
坟里那个四娃子自然不乐意,嘴上大骂不准贪生怕死拿他当开路棍。但是老头子抄起铁铲,做了个迎头劈下去的动作,吓得四娃子赶紧一缩头。老头子趁机往他头上一按,就听见那人闷声顺着上来的盗洞哗啦啦地滑了下去。
“你来把这坟头的土填上,别让那小子吓破了胆给跑了。咱们下去可全指望着他了。”老头拍了拍手,对刀疤脸说道。“休息一刻钟,把身上所有带金银铜铁的东西都扔在外面,咱们就从第一个洞进去,把塌了的部分重新挖通。”
刀疤脸有点等不及:“太公,下面盗洞那么小,又还塌了一部分,我怕去晚了四弟会憋死在里面。咱们现在就走吧?”
老头摆摆手,“不行,下大墓要守规矩,不到时辰不能乱进,你是命太多了不够花是吧?”说完,晾着干着急的刀疤脸,自己靠在坟堆上休息。
就这样捱足了整整一刻钟,三人才绕到乱葬岗北面的一处杂草丛。在那里,刀疤脸辨认出了四娃子做的记号,找到了盗洞入口,几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很快消失在了昏黄的月光中。
这样过了两个时辰,地下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晃动声。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前四娃子钻出来的那个坟头,又探出来一只血手。不过这一次,手是不准的。
不准明显比四娃子瘦很多,他没有卡在缝隙处,反而是一个缩腹就钻了出来,两只手也是烂得不成样子。紧接着他的,是那个老头。很显然是年纪大了,他看起来精疲力尽,满头是汗,右手里死死攥着一卷竹简。连接竹简的绳子早就烂掉了,上百根二尺四寸的竹牍乱成一团。
“没想到你真的悄悄带了把铁凿子,你也是不怕害死我俩?”老头比不准要胖,卡在了坟头上,喘着气,有点惊魂未定。
“不带铁凿子,怎么把刀疤埋在下面?就凭我俩的身板,能打得过他吗?”不准食指和中指一捏,把一块扎进肉里的石渣拔了出来,“多亏四娃子先闷死在了里面,不然会更麻烦。老头子,把你手上的简给我看一眼。”说完,不准伸手就要去拿。
老头很警觉,把右手往后一收,左手伸出去挡住不准。“小子,别想跟我耍花招独吞这本简。你先跟我说清楚它的来历,我们俩再一起看。”
不准见老头已经有了防备,便收回了手。“这本书叫《归藏》,是商代的易书,《归藏》谐音《归葬》,是专门算死人的八卦命数的。有了这本书,下墓探洞时就可以提前算得劫数,甚至可以破局改这墓地方圆十里内的地势风水。到时候,不管是再厚的封土,再精巧的机关,都能如入无人之境。”
老头盯着不准,脸上挂着一副说不出的表情。等不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从右手中抽出一支简,上下扫了一下,用一种怪异的音调干笑了一声。
“不准,这种事情你还想骗我?《归藏》不过是刘子骏为了凑足“三易”编出来的书名,这玩意儿要真是《归藏》,那也是后人仿的,你能看得上?。你小子眼睛刁毒,不惜活埋亲兄弟都要到手的东西,肯定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什么风水葬经。今天你要不说实话,就别想见着这简上的一个字。”
老头判断,这东西的来头和价值,肯定远远大于被埋在下面的那些青铜车马器。自己如果不明就里,好处很容易就会被这小子全吃到自己嘴里。
“太公,这本书你消受不起,还是给我吧。一条老命虽然剩得不多了,也不用急着上路。”不准摇摇头,像是在惋惜老头的不知好歹。
“你个小兔崽子,敢这么跟你太公说话?信不信我这就把这把简掰烂给你看?”老头两只手抓住那把竹简的两头,做出用力的架势。
不准见此情状,决定不再跟老头纠缠,直接猛地从地上顺起一把腰刀,一个甩腰就向老头的手肘处劈去。老头身体卡在坟头处,行动不便,想闪躲也闪躲不开,只见自己的小臂上多了一道三寸深的口子,血呼啦啦地往外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不准右臂一弯,形成一个勾,卡住老头的脖颈,另一边用左手扶住刀背,膝盖顶到刀把上,一上一下地割那老头的手肘。
“不准!你小子疯了吗!我是你亲太公!”老头子惨叫着,声音都变了形,好像那枯木间的风啸鬼嚎一样。显然,他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但是不准并没有理会老头的惨叫。他膝盖一个猛冲,老头攥着竹简的右手胳膊拐被一刀切开,只留一层皮肉连着。不准面无表情地放开掌刀的手,抓住右胳膊用力往外一拉,那断手就连皮带肉地被扯了下来。一瞬间,荒树林里响彻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叫声在最高处戛然而止,老头昏死过去了。
不准拿过断手,把手指一个个地掰开,取出其中的竹简,放入内衣的袋子里装好。然后他收拾了一下进洞前扔了一地的各式工具,挑了几个趁手的带在身上。
坟头上,老头的血在松土间开出一条沟渠,汇聚在地上的一个小坑处。他痛死过去后,逐渐的又恢复了意识。巨大的疼痛和死亡的逼近让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发白的嘴唇不停地哆嗦。
不准拿好东西,回头冷冷地看了老头一眼。
“太公,趁你还听得见,我就告诉你吧。这本书叫《天母谱》,记的是太古时开天辟地的神机,我找了三世才得手。听明白了,就瞑目吧。”
说完,不准收了收衣襟,乱葬岗上的寒气越来越重了。
“可惜啊,天下就要大乱了。”他最后自言自语了一句。
好像刚才的血腥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准拖着枯瘦的躯壳,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阡陌的尽头。
十天后,接到告密,官军迅速赶来开陵。在把整座土岗挖平后,得魏惠王大墓中的竹简十车,史称《汲冢周书》。负责整理书卷的荀勖、束皙发现书目少了一卷,怕司马炎责罚,便谎称是盗墓贼火把用尽,点着了一卷书所致。再后来,连《汲冢周书》的原简都佚失了,更再没有人知道不准手里还有这么一本《天母谱》。
这一年,是太康二年,公元281年。
十年后,就是八王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