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启程
三日很快就过去,东境的车马亦要启程,带着大批的匈奴和收缴的牛羊马匹,朝着京城的方向进军。
可能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的缘故,将要离开时还是有些依依不舍的情绪。这三天里吕天逆去老大的墓上跑了数次,那一袋鸡蛋也被换了两次。与此同时他把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今日他照常坐在炕上冥想,进行到一半便感到有人进入房间,他没有立刻睁眼,等结束了一个绵长完整的呼吸才缓缓启目,来者是东陵长空,他看到吕天逆睁眼便道:“准备一下,要走了。”
吕天逆应了一声,从炕上跃下,走到桌前,桌上摆放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
一把黑色弩弓,数筒弩箭,一把黑色长刀,数件平日换洗衣物被收拾成一个小包,数瓶瓶瓶罐罐里面是伤药和毒药,以及一些洗漱的用品和银两铜钱。
这便是他在东境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全部行李。
他背起包裹,拿起刀弓,却骤然沉默了几秒,视线在这寒酸的帐中划过。
其实这个居所真的很寒酸,唯一可以称道的是有一个独立的院子,除此之外简单朴素到了东陵长空都看不过去的地步。后来洪将军几次都想给吕天逆换个居所,都被他拒绝了。可能是出于某种习惯,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八年。
桌子断了腿,就补一根,椅子散了架,就做一个,帐顶漏雨,就再缝缝补补,炕上掉漆,不过再刷一次,院里的那颗树上又因为练刀多了数道疤痕......它总会再长好的。
吕天逆的目光再一次在这间居所中划过,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东陵长空和他都知道,这一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他顿了顿,把包裹往肩上一甩,平静道:“走罢。”
前朝有位大家题词道父母在不远游,写尽孝道,一时引来无数赞誉云云,可他连马都没了,怕它作甚?
帐外云高雾散,阳光正好。
......
......
大批大批的匈奴如同猪羊般被押送在一起,得知立刻就要离开生他们养他们的草原后,引发了一阵在将领意料之间的骚动和反抗,但这反抗很快就被早有防备的东境镇压下去,并没有激起多少水花。
就算有人于心不甘,当再看到那押送者之一那极为熟悉的脸庞时也不由闭上了嘴,脸色惨白。这次战役过后,黑色死神的真材实料已经用左贤王的尸体做了最好的注释,没有人会有勇气反抗。
清点完最后一批匈奴,崔校尉合上手中名册道:“可以动身了。”
吕天逆在一旁默然点头,走向马车,这是将领们为了安抚他和体谅他的伤势做的安排,虽然他的伤势经过昨夜的星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他依然接受了这个安排,没有说出真相。
在走向马车的途中,他忽然身体一僵,继而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一道恶意的目光直直向他刺来。
他看着朝此处走来的神漠以及他身后的中年人,站在原地不动。
神漠朝他淡淡嘲讽道:“一朝草鸡变凤凰,有何感想?”
这话可以说是恶毒无比,崔将领等人纷纷变了脸色,担心地看向吕天逆,生怕他一怒之下和神漠动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吕天逆的反应十分平静,因为他已经确定了此人的结局,所以他可以平淡道:“那么麻烦你这只掉进鸡窝的凤凰多多小心,不过我一直以为凤凰是皇后娘娘才能有的称呼,没想到你雄心壮志如此之大,实在叫我刮目相看。”
神漠的脸上因为极度的愤怒露出了淡淡的红色,他冷冷道:“只会逞嘴皮子功夫的家伙。”
“我是不是只会逞嘴皮子功夫陛下应该比你清楚,事实就是我走了你还要留在这里。”吕天逆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却让神漠脸色大变:“不过你一向喜欢自欺欺人,所以这样也没什么。”
说完,他不理睬神漠,径直走入马车,一旁的小军卒赶紧上马,替他拉下车帘。
神漠缓缓眯眼,心中怒意翻腾,这时车上窗帘忽然被拉开,吕天逆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帘后。
他看着神漠,说了一句话。
“到京城,等我来杀你。”
风吹落叶,吹起一地萧杀。
草地上的青草微微随风颤抖,草尖尖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些枯黄,好似一股冷意,沁入人的五脏六腑。
旁观者都觉得冷,很冷。
神漠的眼睛越眯越细,越眯越细,到最后,他忽然轻笑出声。
“应该是我来杀你。”
吕天逆没有再多言,帘幕被拉上,他坐回车厢,缓缓平复着心中沸腾的杀意,双目微合,两人都知道,这场生死战斗就此定下,再无回旋余地。
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吕天逆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车帘前处,心中冷漠道,等你回京的那日,就是你身亡之日,我必然会杀了你,为了老大也为了我自己。
他伸开手,手心间已经被掐出几个血痕,他平静地看着这些血痕,好像在看弱小的自己,他的面容平静如水,眼中火焰却熊熊燃烧,越烧越猛,越烧越烈。
车厢外的崔校尉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他对着神漠道:“令尊必然很宠爱你。”
神漠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挑眉道:“为什么?”
“只有从小就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孩子,才会这样不把别人的喜怒哀乐当一回事。”崔校尉看着神漠,眼中隐隐透出些怒意,他道:“也许你不会明白他和那匹马之间的感情,但你不该那样做。”
神漠漠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东境没有人是傻子,陛下更不是傻子,你以为你为了发泄怒火随意残杀同伴的战马会是什么好名声?如果不是陛下的旨意,你不会活着走出东境。”
崔校尉的话语让神漠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他终于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境界低微的男人,疑惑道:“你真以为你们战得过我?”
“战不战得过与战不战是两回事。天逆知道他的境界不如你,但他依然向你挑战,是因为他要杀你。而且,我们都相信他能做到,有些事看起来毫无可能,事实却未必如此。”
神漠沉默片刻,感受着那些军卒投向那辆马车的敬畏神色和看向自己的不满与怨意,想着这些天的事问道:“你们为什么对他这么有信心?”
“因为他是吕天逆,他就是我们最大的信心。”崔校尉淡淡道,他不再理睬神漠,走到前方,大声道:“清点完毕,出发!”
马车群如潮水般,缓缓前行,逐渐离开军营,驶向远方。
神漠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视野中,他才回头,表情已经凝结成冰霜。
他对那默默站在身后的中年人道:“不惜一切代价,查清他的身世。”
中年人伏首。
......
......
吕天逆在车上坐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拉开帘缝,望向逐渐远去的军营大门,结果还没等他伤感几秒,东陵长空那张大脸就骤然出现在窗外,把他吓了一跳。
他恼火道:“你搞什么鬼!”
东陵长空身影一闪,下一秒就拉开帘子坐了进来,热情道:“不要这样说,来,我给你送个人。”
吕天逆默然无语,夜晨曦很乖巧地在东陵长空掌下对他甜美一笑,他头顿时开始疼起来,道:“你不好好坐你的马车来这里干什么?”
夜晨曦甜甜道:“想你呀。”
吕天逆一噎,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闭上眼,夜晨曦和东陵长空对视一眼,无声地击了个掌。
伤感的情绪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更何况吕天逆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短短几秒后他就睁开眼,却发现东陵长空不见了身影。
“人呢?”
“他说他骑马去。”
吕天逆默然无语,心道这借口也真是太烂,但他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娇美容颜,竟然颇有些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他转移话题道:“你想家吗?”
夜晨曦点点头,小脸上露出思慕的神色,她道:“我很想娘。”
吕天逆想起她的身世,顺口问道:“只想你娘?”
少女的眸色黯淡起来:“我爹很早就死了,我没见过他。”
一语不幸命中对方隐痛,无疑是谈话中最尴尬的事情。吕天逆只恨自己粗心大意没长脑子,他立刻道:“抱歉。”
夜晨曦摇摇头,笑道:“没事的,大家都对我很好,舅舅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并不觉得我和其他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这提到了吕天逆最好奇的事情,他迟疑片刻后问道:“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少女沉思了片刻,似乎在艰难地寻找合适的形容词,过了片刻她道:“舅舅是个......很好又很坏的人。”
“什么叫很好又很坏?”
“因为他对我们都很好,对我,对娘,对......总之都很好,但是他对某些人又很坏,或者说他在对你好的时候也可能很坏,如果他认为你必须承受的话。”
这个回答出乎了吕天逆的意料,他想了想,又问:“那你觉得他对我是好是坏?”
这次少女没有丝毫犹豫,极干脆地回答:“很好。”
深深沉默,最终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