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的一生,就是一场莎士比亚的悲剧。
悲伤的洪流,从这一刻决堤。
他六岁了。木格措和布依玛拉经过深思熟虑,准备送央嘉去上学。
于是,在一个橘黄色的夏日黄昏,木格措从小河里扯出鲶鱼一样的小男孩,递给他一个红色的小书包:“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学。”央嘉瞬间愣得像尊雕像,跪倒在地上,泪如泉涌。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儿,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学校:方圆百里只有这一所学校,上学就意味着他要去一个离家六十里的小学校,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被封锁在几分地的学校里,住在灌风的危房里,忍受严寒的折磨;和六七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三十平米的教学楼里,两个老师只教语文数学,各个年级的学生混杂在一起,吃着粗糙而廉价的土豆白菜……监狱般的生活让一个六岁的男孩不寒而栗。木格措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哭什么哭,别人还没钱上学呢。如果咱家不是猎户,你也只能地里刨食!听到没有,必须去!”五个手指印留在小男孩的脸上。
他惊醒了:自从在雪地里被木格措抱回家,因为瘦弱的身体和暴躁的父亲,受尽煎熬。木格措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在外面当好好先生,低声下气;在家里就常年酗酒,醉酒之后暴脾气爆发,稍有不顺意就会殴打母子,甚至抓起火钳烫了小男孩的头……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突然怒火燃烧。央嘉浑身青筋暴起,一对重瞳像火一般炽热,疯狂嘶吼着:“你还是人吗?看看你做的龌龊事数得清吗?”他的父亲暴怒地又给了他一个耳光:“小子,你就是个捡来的怂货,还好意思说我?不是我们供你,你早就死了!还好你运气好,学费给你交了,不然宁肯打死你也不准你去读书!”小男孩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厌恶得要呕吐:麦色的脸沟壑丛生,熔岩般的皱纹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耳垂。混沌的眼珠,蓬乱的头发,再加上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佝偻的背和跛脚,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只有三十多的小伙子。长期酗酒和熬夜留下了耷拉的眼皮和一脸的晦气。小男孩想起了一切—
他不是这个男人的孩子,他也不是这里的人,他没有父母,他是被一颗彗星捎到这里来的。他觉得自己比小人书里的孙悟空还惨,孙大圣至少知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有灵气有能力;可他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
小男孩不再狂躁,他的愤怒变成了悲伤和仇恨。
他哭了。泪水洗涤着他的伤痕。
身上的,还有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