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暴雨磅礴之下,有个小村的路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浑身湿透。她前面赶着一头黄牛,背上背着一个粗布麻袋。麻袋的口袋口,稀稀拉拉的有几根野菜叶子耷拉着。
在她几乎脚后跟处,一个一米多点的小男孩,两手撑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竹篮子,走几步就摔一跤。瘦弱的身子上,那个袖子不知道卷了几重的粗麻布衣服上,此刻湿漉漉的,沾满泥水。
狂风暴雨之下,老婆婆斜着头,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满脸褶皱的苍白之下,眼下闪过丝丝不忍。
“川儿,婆婆背你?”
“婆婆,川儿自己能走。”小男孩冲着老婆婆甜甜一笑,而后跟在老婆婆后面继续在风雨中艰难前行。
路上,他们经过一棵古老的樟树,樟树树叶茂密,竟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躲雨场。
小男孩看见,急忙跑了下去。
“快出来,川儿。打雷天躲在大树下,会被母鸡抓走的。”老婆婆看见,一脸焦急。
小男孩抬头看着头顶,不知道那只母鸡会藏在哪里,说不定还能抓回家生几个鸡蛋。但是,看见老婆婆一脸焦急的样子,很是顺从的从樟树叶下走出来,继续在头顶撑起那个比头顶还大的竹篮子。
“婆婆,川儿怎么没看见母鸡呢?”
“川儿,婆婆听不见你说什么,等回去再说好嘛?”老婆婆一脸慈爱的看了眼小男孩,大声说道。
有个小村村子很小很老很旧。房子都是些青石混合着泥土,头顶覆盖着厚厚茅草的房子,高不过一个成年人。
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是村长的,村长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爷爷,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时不时的咳嗽。此刻,他正站在村口的茅草搭成的亭子里,看着两个已被雨水打成落汤鸡的一老一小。
“银花啊,看见变天了怎么不早赶回来?你看,看,你祖孙两都湿成啥样了。”
老婆婆将黄牛栓在村口的木桩上,旁边,数头大小不一的黄牛各自站在泥泞里,将周边的泥地踩得更烂。
“想多采些野菜。”老婆婆满脸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牵过在旁小男孩的手,往村子里走去:“湿了,我先回去了,要不然待会小川儿要感冒了。”
老婆婆的房子大概是村子里最烂最矮的房子。老婆婆弯着腰,低着头,走进房子,顺手拉过几叠茅草,将正在漏雨的地方遮挡了一下。而后,从一根茅草捏成的绳子上,拿下一件宽大的麻布衣服:“小川儿,你换衣服,婆婆去做饭。”
小男孩从老婆婆手上拿过衣服,放到茅草搭成的床上,而后,很是麻利的脱下了湿漉漉的衣服。
衣服很大,套在小男孩身上,直接覆盖住了他的小膝盖。
小男孩原地转了个圈,宽大的衣服如花朵般绽放开的野草。
将湿衣服放到门口的一个竹篮子,小男孩翘着腿跑到老婆婆身后。
老婆婆此刻正弯着腰,往泥土搭成的灶台里放干柴,听到身旁咕咕的肚子叫声,抬起头,右手食指挽了挽鬓间的白发:“小川儿,肚子饿了吧?”
“嗯,婆婆,川儿饿了。”小男孩两眼盯着那个已经坑坑洼洼的,黑漆漆的铁锅,锅里,一成年人手指大小宽的野菜,此刻正咕噜噜冒着气泡。
“好勒,等一下下,野菜汤马上就好了。”老婆婆伸出干瘪的右手,微笑着摸着小男孩的头,缓缓站起。突然,只见她一个踉跄,一头就这样栽了下去。
被锅里野菜吸引的小男孩,好久才回过神来,看着倒下去的婆婆,不知所措。
有个小村里,此刻,风雨继续肆掠。老婆婆那本是不宽大的茅草屋,此刻挤满了人群,都是些很是年轻的妇人或者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唯一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赵四家瘸了腿的赵明,一个是年过五旬的村长老爷爷。
“银花,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赵家赵明撇过头不说话,村长老爷爷一手握了握老婆婆的手,一边叹息道。
“让小川儿过来。”老婆婆脸上有些红晕,挣扎着坐起来。赵明和村长老爷爷看了,赶忙脱下他们自己外面的衣服,将老婆婆的头高高垫起。
“谢谢赵家当家的,村长。”老婆婆感激的冲他们一笑。
村长老爷爷摇了摇头,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都出去。
挤满人群的矮茅房,此刻,突然走了个干净。
老婆婆拉着小男孩的手,久久的凝视着眼前的小男孩,仿佛永远也看不够。
而后,她从床里面的麻布被子里,摸出一个锃亮的圆形的东西,竟是一块玉佩。
只见她将玉佩在手里来回摩挲,而后,将它挂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小川儿,以后见到带有这个玉佩的人,就是你的亲人。”
“婆婆,你是川儿最亲的人。”
“小川儿乖!”老婆婆满脸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流过那像山一般的褶皱,最后,停在了那如山褶皱般的脖颈上。
剧烈的咳嗽,夹杂着气喘,响彻整个有个小村。屋外的人,各自头顶着竹篮子,满脸悲戚。
“小,小川儿,婆婆要,要走了。”
“婆婆去哪儿,川儿也去哪儿。”小男孩坚决道。
老婆婆剧烈的咳嗽了几句,有些气喘道:“婆婆要去天上,去神的那里。”老婆婆眼睛斜了斜屋顶:“婆婆会一直看着小川儿,健康的长大。”
“婆婆去哪儿,川儿也去哪儿。”小男孩依旧坚持。
“神讨厌长不大的小孩子。”婆婆右手轻轻摸着小男孩的头,而后,突然放了下去。
有个小村的传统,有人走了,要举行三天的葬礼:第一天净身换新衣,预示着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第二天,全村人守夜,预示着走了的人不要再迷恋还在世的亲人;第三天,才是入棺下土,永入仙界,不受尘世之苦。
然而,最近几十年,战火连绵。春夏秋冬四国毗邻,常年征战。于是,坐落在春夏两国边境的有个小村,竟然穷的连棺材都没得买,葬礼由三天简化成了一天。
这一天黄昏,天色昏暗,大雨已经停了,村子几个身体结实的妇人抬着一个卷着的,由茅草织成的席子,席子比较短,露出那张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老婆婆的脸。
村长在队伍前面念着什么,小男孩流川由着赵明牵着走在席子的后面。
看着众人一人一铲子土将席子覆盖,将自己的婆婆盖住,小男孩流川刹时紧张。
“被土盖住了,婆婆会不会很难受?”小男孩抬头对着赵明道。
赵家赵四低头看着小男孩,欲言又止。两滴眼泪夺眶而出,布满老茧的右手轻轻揉着小男孩的头。
有个小村,村长的家里,坐满了村民,村民的中间,站着满脸疑惑的小男孩。
人很多,但却异常的安静。
最后,村长老爷爷砸吧了下嘴:“都说说,该咋办。”
众人依旧各自低着头,沉默不语。
“张一家的,你先说。”村长看着低着头的众人,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而后看向坐在人群中的一个身体颇为高大的女人。
“村长,你让我咋说呢。这一年抓一回壮丁,村子里到了十六岁的男人都被抓去当兵打仗,十个去十个回不来。这哪家不是一个女人撑起一片天?又要照顾婆婆,又要照顾孩子,已经够呛,你让我们?”妇人看了看站在人群中央的小男孩,嗫啜了一句。
“是啊,村长,这实在是为难的紧。这年头收成又不好,哪家粮食都吃紧。”
“要不赵家吧,赵家还有赵明这个男人在。”
“你怎么说的呢?你看不见我家赵明瘸了腿啊,自己都做不了多少事情!”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半天都没讨论出一个结果。
“好了,停一停!”村长老爷爷看着吵翻天的人群,眉头皱了皱,右手拍了拍大腿。
“我看这样,一人一天,每家提供小川儿一天的食量,轮流着来,直到小川儿10岁。我是村长,今天明天就我先来出。”
村长老爷爷目光扫过欲言又止的人群:“哪家没有个三灾五难的,今天帮别人,说不定哪天,就是人家帮你。”
“那我们是不是还要接他去住啊,小川儿这样小,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12岁的叫做翠花的小姑娘突然说道。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哪家都不容易,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也是种本事!”许久,赵家赵明沉声道:“大家有能耐的,有空闲的就多帮着点,不能的,就靠他自己好了。”
大家抬起头,看着茫然不知的小男孩,纷纷转过头。
“母亲,银花婆婆不要川哥哥了么?”人群中,一个比男孩高一点点的,砸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拉了拉女人的手。
女人低下头,将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泪水纵横。
夜色昏暗,有个小村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没人敢看小男孩,但更没人敢过去接近小男孩。
最后,村长长长叹了口气:“生男不如生女好。”而后,领着小男孩回到了小茅屋。
村长老爷爷走了,小男孩看着上午婆婆才躺过的茅草床,有些困了。
蜷缩在床上,却发现,再也没人帮自己盖被子了。而此时,肚子又咕咕的响了起来。
大家都忙着处理银花婆婆的后事,没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孩子还在饿着肚子。
小男孩爬了起来,搬过竹篮子,垫着脚,刚好可以够着锅里。
小心翼翼的盛了两碗汤,各自夹了几根野菜,一碗留给婆婆,一碗留给自己。
野菜汤很香很甜,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
小男孩舔了舔碗底,看着灶台上另外一碗,很久,终于依依不舍的将目光移开。
用木勺子舀了水,洗了碗,而后摸着肚子,扒到床上睡觉。
漆黑的夜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茅草屋前。
“村长老爷爷!”小男孩一个滑溜,爬起来跑了过去。
“诶!小川儿乖,慢点,天黑,不要摔着!”村长老爷爷黑乎乎的脸上似乎洋溢着笑容,而后,只见他右手像变魔法一般,掏出一块糟糠饼:“小川儿,看看爷爷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饼!”小男孩异常高兴:“村长爷爷,现在过年么?”
“不是啊,这是奖励给我们小川儿乖,爷爷亲手做的。”
村长老爷爷将糟糠饼递到小男孩手里:“快吃,爷爷回去了。”
小男孩将糟糠饼放到鼻子下面闻了许久,而后,又依依不舍的递到村长手里:“婆婆说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村长老爷爷苍老的脸上抖了抖,右手轻轻抚摸着小男孩的头,而后将饼硬是塞到小男孩手里:“这不是白要,小川儿长大了,要还给爷爷的。”
“谢谢爷爷。”
小男孩用力的点了点头。
苍天不知人间恨,四季变化仍依旧。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放晴。
村子里的人早已经到田地里除草耕地去了。小男孩起床,叫了声婆婆,没有人答应。
而后,四处围绕着茅草屋找了找,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婆婆貌似去了什么叫做天上的地方。
擦了擦眼睛,小男孩走到村子口,自己的老黄牛在那里团团转,早已将那块地踩的个稀巴烂。
小男孩赶忙跑回家,手上挽着竹篮子,牵着老黄牛,跑到山上。
村子里的山地上有很多鲜绿的野草,春夏交替之际,这些野草长的很是茂盛。
将老黄牛放在山上,小男孩挽着竹篮,弯着腰,在野草里寻找着野菜。
什么是野菜,小男孩心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只是看见那很大的,很绿的,便往竹篮子里放。
采完野菜,还要除草。
婆婆教过,野草会害死自家的庄稼。说是庄稼,不过是半亩不到的粟米,还有,那一亩来地的番薯地。
粟米像筷子粗细,比较高,野草都是扎堆的,比较矮。番薯是藤状的,野草是扎堆的。这都是婆婆教的。
可是,自己该先除哪块地呢?
小男孩看着远处的婶婶婆婆,都在除番薯的杂草,也就走到番薯地开始拔草。
时间过的很快,一整天过去了。当黄昏来临,小男孩摸着咕噜噜的肚子,看着远处各自准备回家的婶婶婆婆,心想着,自己也该回家了。
一向老实安静的老黄牛,此刻,却突然上窜下跳,而后呼呼的奔跑了出去。小男孩根本不是老黄牛的对手,被拖出去两三米远而后不得不松开绳子。
看着越奔越远的老黄牛,小男孩眼睛一红,哇哇的大哭起来。
小男孩一边哭,一边走着回到村子里,心里害怕极了。
老黄牛丢了,婆婆说不定会打自己,那可是自己家的宝物。
可是,当小男孩哭着走到家里,却发现,村子里的阿牛哥正将自己家的老黄牛绑在村子口的木桩上。
看见小男孩哭着走了过来,阿牛哥安慰道:“伤到哪里没有?”
小男孩此刻才想到自己身上有些疼痛,低头一看,发现膝盖处被磨了几个小口子,鲜血有一滴没一滴的。
阿牛哥蹲下身,在地上掏了把泥土,吐了口唾沫在上面,而后,在小男孩受伤处用泥土抹了几下。
“你婆婆死了,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要动不动就哭,你是男子汉。”阿牛哥说道。
“死了是什么意思?”小男孩止住哭声,问道。
“就是没了,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阿牛哥解释道。
小男孩脸上刷的一下惨白,大叫道:“你撒谎,婆婆只是去天上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阿牛哥哭笑不得,伸出手想敲小男孩的头,却不料小男孩一手打了开去。
阿牛哥也怒了,右脚顿了顿地:“你个傻子,去天上就是死了!”
小男孩彻底傻了眼,突然,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夺眶而出。而后,朝阿牛哥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他右手臂上,呜咽着道:“我婆婆才没死,你婆婆才死了!”
有个小村的夜里很黑,小男孩坐在灶台前,一边划着碎石,一边哭着。
碎石怎么划都出不了火星,火折子点不着,野菜汤就喝不了。小男孩想着婆婆以前一边笑一边划碎石的样子,很是委屈,眼泪更加的止不住。
哭累了,火星依旧没有划出来。小男孩迷迷糊糊的扒到床上,睡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村子里却热闹了起来。
小男孩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却发现,原来是阿牛哥被张大婶追着满村跑。
村子里的人看见小男孩出来,纷纷转回屋子里,偌大的天空,偌大的人群,却突然只剩下小男孩一个小小的身影。
“川哥哥!”就在小男孩发呆的时候,一个比他略微高半个头的小女孩,扎着个马尾辫站在他身后。
小男孩擦了擦眼泪,看着小女孩。
“川哥哥,饭团!”小女孩左手拿着一个黄色的团团往自己小小的嘴巴里塞,右手将另一个黄色的团状东西塞进小男孩的手里。
小男孩赶紧塞了回去:“暖暖,婆婆说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小女孩手里紧紧拽了拽饭团,想了会,又递给了小男孩:“母亲说,有好吃的东西就要分享给川哥哥吃,以后,川哥哥也要把好吃的都给暖暖吃。”
小男孩笑了笑,细细的在饭团上咬了一口,又塞到口袋里:“那我长大了,要娶暖暖做新娘,然后好吃的都给你。”
小女孩将自己的饭团吃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两眼盯着小男孩的口袋:“川哥哥,你怎么不吃啊?”
“我想留给明天吃!”
“可暖暖还想吃。”
“那,那好吧,一人一半。”于是,两个小孩子坐在村子口一块大石头上,一边笑着,一边吃着饭团。
不远处,暖暖的母亲悄悄的躲在一棵老槐树下,眼泪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