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梅,妈妈用心良苦地留给我的小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么三个几乎全是由横组成的汉字。第一眼看去,觉得后两个字的意境里充满了一种难免落入俗套的无奈和拼命试图出尘脱俗的努力,我漫无目的地看了几眼,倏地似乎又有那么点似曾相识,但依然陌生的感觉。大概一个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龄,一旦自以为是地觉得阅尽人间悲喜炎凉时,往往就极其容易对所有似是而非或者其实根本就陌生的东西产生一种只有在山顶俯瞰脚下时才会有的模糊的盲目自信。我看着想着自我天马行空着,仿佛一个倚老卖老的落魄干部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唉,这么多年了,妈妈的字写得不但毫无长进反而每况愈下到惨不忍睹的境地。名字后面是一个电信的手机号。电信是中国三大通信运营商中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主要是因为它现在很多方面的收费都比被人称作是一刀一刀中国人身上剐肉的移动要便宜很多,但我一直用的还是移动的号,因为几乎所有我的同事或者朋友都用的是移动,我可以免费给他们发短信或者飞信——处在碌碌无为这个阶层上的人,很喜欢就着自己的利益得失对太多的事情作着让自己精神满足、酣畅淋漓、心安理得地批判,但却又佃农一样依赖着自己敌视的一切生存。
车子走到陕豫交界的一处荒凉山区,天色渐渐变暗了。我最后看了一眼纸条,腾出右手拿起它塞进裤兜,但思维却依然纷乱地活动着,在某一瞬间竟然有无数种相识甚至相会的画面在眼前纷飞!操!年龄大了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么多年我逃避着掩饰着,假装出一种悠然自得的淡定,假装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假装着整天在用全部的精力在忙着大事,假装着对异性不怎么关注!但现在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非常简单的三个汉字组合,就无端地让我凭空生出如此多地纷乱情愫来,可见我他妈这么多年真的是装的。哪怕只是出于一种动物的、原始的交配需求,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乌云密布的风声鹤唳的不堪重负的心底,始终掩耳盗铃地潜滋暗长着对异性的迫切渴求。这时车子一个急转弯,猛然发出一声类似底盘刮过地面的“咯噔”,我突然惊醒,习惯性地骂了一声“国产的垃圾!”终于记起来堂弟小一还坐在后面。
由于转弯太急,堂弟被惯性带得几乎躺倒在座位上。他一阵猝不及防地忙乱和紧张,但很快又努力让自己在几秒钟内平息下来。镜子里面,堂弟瞪着大眼睛看着前面,极度担心被我看到,面色已经涨红,整个人就像紧紧贴在他脑门上浓密的短发一样安静而又纷乱。不知道是他的过于乖巧的发型触动了我还是他眼神中些许的惊恐和迟钝刺痛了我,心中那种根深蒂固的亏欠感仿佛滚滚浓烟一样瞬间充斥让我窒息而又空虚。离别的伤感和不断地分神竟然让我忘记帮弟弟系上安全带,三个多小时就由着他单薄的身躯在后座上左右摇摆,直到现在他过于紧张的双臂还僵硬地支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放在腿上好还是撑在座位上好。
内心痛意隐隐,不觉已然泪眼朦胧。
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后门,堂弟有些更加紧张,我拍了拍他肩膀:“你后面那个纸箱里有营养快线,你先喝点,这里是荒郊,吃饭还要好久。”小一赶忙摇了摇头:“我不,渴,饿……”但他又盯着后面纸箱几秒钟,做了个极快的吞咽动作。我突然感觉无法阻止即将滴下的眼泪,从这个灰色和黄色为主色调的深山里走出去的人们,不论是60年代人,70年代人,还是我们80年代人,90年代人甚至00年代人,我们都始终无法摆脱一个可悲的共同点:即使在梦里都会时刻表现出一种渴望而又恐惧的状态,怯懦的谦虚,压抑的谨慎。我们始终不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始终被笼罩在一个无形的阴影之下。为什么?我们究竟在担心什么?是谁给了我们这么多的压抑和怯懦?是灰色的山还是黄色的土?我无法回答自己,也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衔接话语来放松弟弟,只好假装随意弯下腰从后面拿出两瓶营养快线,递给弟弟一瓶。他顿了一下还是接了,但并不直接打开,听到我拧开瓶盖的声音后才慢慢地把手伸向瓶口。
我屏息灌下一大口,冰冷饮料和刺骨的寒风让我不禁一阵剧烈地颤抖。我帮着弟弟系好安全带,走到前面重新发动车子,由于油门踩得太狠,车子疯了一样嚎叫着狂蹿起来,我的心里堵得太慌了,我想大声地哭出来,我甚至很想丢掉方向盘让这破垃圾去他妈地想去哪儿去哪儿!如果不是因为堂弟小一坐在后面,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车窗外面终于只剩下了漆黑,我放慢了速度,决定开始和弟弟聊天。不管怎样,在整个世界都是让你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黑暗的时候,沉默会变成鬼魅,让你觉得呼吸都可怕。我知道堂弟还在因为我的发疯而紧张和困惑,但我依然知道如何让交谈开头,毕竟我们同根同源,异曲同工地土生土长。
“小一,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
“嗯。”
“我听你妈说是她非要让你出来打工的,你爸爸还想让你再复读的?”
“嗯。”“你自己呢,怎么想,想上学还是想出来?”
“想出来。”“为什么?”
“在学校也学不会,浪费钱。”
所有的回答和我预测的一字不差,但我并没有像我所有的亲戚邻居教育自己的孩子那样说“让你闹腾!等你打两年工吃吃苦你就后悔了!”
我笑了一下,说:“和我当时一模一样,哈哈。”
不用回头,我知道小一也轻轻地笑了,而且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和轻松。
“对了,如果我不带你出来,你妈会不会让你帮忙在县城帮忙看摊子?”
“她叫我也不去。”
“为什么?”
“和她呆不到一块去,吵架。”
“哈哈,幸好不在家里,不然你妈又跳着指着你骂。不过她也很不容易,这两年身体那么差,卖菜又是一个要起早的事。”
“嗯。我知道的,但她脾气实在不好,其实我早点出来对她也好,等我挣到钱了,她就不用辛苦了。”弟弟此刻慢慢有了说话的兴致了,所以此刻更不能像我的所有亲戚邻居教育自己的孩子那样说“你以为外面的钱是山上的树叶,有那么好挣??”
我知道怎么引导他让他畅所欲言,“这个想法非常不错,卖菜是干不下去了,县城要搞所谓的规划,建一个费用高得只有县长自己能租得了的菜市场,城管到处驱逐散摊小贩,危险又艰难。”
“是呀,咦,哥,你不是一直在深圳么,怎么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怎么又能不知道呢?当年我刚考上大学,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让父母的叹气声比黑夜还沉重悠长。叔叔和婶婶是在大姑夫之后第二个把所有的积蓄送到我家的亲人。所有的钱都是他们挑着菜篮子在陌生的县城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忍着口渴忍着别人的挑剔和鄙视一分一分攒出来的。我怎么能够忘记?我怎么能够不时时惦记我的恩人们?但我无法和小一诉说这些,我只能说他能理解和感兴趣的事情。“哈哈,想不到吧?我有间谍在丹凤呢。我对你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呢。”
“你骗我,那你说去年三月我在做什么?”
“在谈恋爱。”
“去,你这样蒙谁都会玩。”
“不要否认,我肯定以及确定,而且我还知道两个月后,你们,分了……”
“……”
几分钟后弟弟突然说:“一定谁对你乱说了,是不是我妈?”
我回头看了一下脸色涨红略显激动的弟弟,那种熟悉的悲哀又充斥了心房,我们农村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任何心机,轻轻一探,所有的答案一目了然。
“其实我也在那个时期深深地伤害过一个女孩。”我绕过弟弟急切想知道那个“乱说者”的激动,无限沧桑地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在这句话之后,弟弟会彻底平息和放松下来,彻底把我当“自己人”,我掌握他所有的心理活动。就像一起偷过邻居家黄瓜后你的伙伴就成了你的手足兄弟,一起看过打过架后你的同学就成了你的生死同盟,一起看过***后你的同事就成了你的莫逆之交,一起嫖过娼后你的上司就成了你的亲密战友一样,两个人一旦一起干过任何传统道德认为不好的事之后,便开始默契开始并肩再也没有距离再也没有冲突了。我对自己的分析感到满意同时又无比痛苦,我觉得我对生活以及人生中所有类似的事物都有深刻的领悟和独特的驾驭能力,可是所有的这些叠加在一起,却完全没有使我的整个人生呈现出一种光芒四射金碧辉煌的状态,反而更多的是一种不得要领一事无成的落魄狼狈相。三十年了,我始终无法找到根源所在。
聊天中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在八点多的时候到了襄樊,停在一家风味饭店外。我点了水煮鱼,由于彻底的放开和第一次吃鱼的缘故,小一的吃相有点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吃饱了之后,弟弟又开始追问我高中恋爱的细枝末节,他并没有注意到我语气中的伤痛。放开了的老实人就这样,像在山顶刹车失灵的汽车,毫无套路毫无方向毫无顾忌。我真的不愿过多地触摸那个伤口,但却一刻也没有停止疼痛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