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气温逐渐落入了夏天的控制,我的心也逐渐落入了苏筱云的控制。
我用一首简单的诗回复了苏筱云,自认为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表白。她给我的回复是:似乎写得不错,不过我没看懂。这样吧,罚你每天写一首!
虽然我意识到这种表白稍显唐突,但已无暇顾及后果。她的回复让我感觉是接受,如果不是,每天一首诗,我会写到她看懂。我感觉自己的心就是一个脆弱的布袋,已经要被情感的沙子填满,如果再不有所释放,很快就将会撑裂。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苏筱云,我看见空气里的每一个氧分子上面都写着她的姓名。虽然我是一个化学很差的文科生,但也愿意为了她而化身为氢。
在学校里,在教室里,能看到她的时候,我就一刻不停地看她,恨不能眼睛都不眨一下,更恨不能把视线变成千万条有形的丝线,粘连到她的身上。
我想象自己有一个透明的影子,能够随时脱离开身体,能够任意悬浮到半空。能够在课堂上飘去她的座位前方,默默凝视她的脸庞;能够在校园里紧跟在她步履之后,暗暗观察她的一言一笑,护送她进出教室,跟随她放学回家……
我想拉住每一个男生,告诉他们,苏筱云是我女朋友。我想在升旗仪式的时候冲进学校的广播室,抢起话筒大声喊:苏筱云是我女朋友!我喜欢她!
放学后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就一刻不停地想她,恨不能把黑夜变成白天,让身体忘却睡眠。幸好,夏天昼长夜短,幸好,我在睡梦中也时常见到她。
我梦见过仍旧和她是同桌时的情形,周围一片银白灿烂的阳光,我们一起认真听课,偶尔相视一笑,在课桌下方偷偷牵着手,十指相扣。我梦见过她紧皱着眉头,头发上落着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身后是一株枝条绿的发蓝的大柳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我还梦见过她微笑着向我款款走来,头戴花环,一袭白纱,背后展开着一双若隐若现的洁白蓬松的翅膀……
我感觉鼻子以上的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香味,我感觉嘴巴以下的空间里流淌的都是蜜糖,如果我想体验幸福,就只需要微微的点头。
那个笔记本很快被我们写满了一大半。其中有十多首我写的诗,更多的内容是我们一段接着一段的文字。她说如果这个本子写满,以后就保存在她那里,我说没有问题,不过要记得提前准备一本新的。她说本子早就备好了,足够我们这样写一年的。我说好,你先负责这一年的,我负责以后一辈子的。
“我感觉你最近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当面对我说出来。写诗什么的不算,我要听你说直截了当的,我觉得你应该不敢……”
“不要每天总盯着我看,眼神就像带了辐射一样,感觉都要让你看出病来了。不要总想着上课做些小动作,别以为我发现不了,有人帮我监视你呢!”
“马上又要模拟考试了,你的英语要多记单词,把重点放在阅读理解上面。还有,刚布置的语文作文,我有点头疼,麻烦你再当一次‘枪手’……”
我读着苏筱云写下这些的文字,总会忍不住去想象她在我面前亲口说话的样子,我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仿佛坐在那里的就是我的妻子。
我和苏筱云传递那个笔记本,一直依靠着俞俪和周砺刚的帮忙。周砺刚问过不止一次我每天和苏筱云传递那个本子做什么,我说就是传抄课堂笔记。
我渐渐喜欢在课间的时候去找周砺刚和俞俪说话,每当我们聊天时,苏筱云都会在她的座位上端正坐姿,侧耳倾听。但她就只是听,从不参与进来。
俞俪的家住在县城边上,距离学校差不多有两公里。她爸妈都在药材公司工作,还有个读初中的妹妹。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琼瑶和席绢的小说。她还喜欢旅游,向往天山牧场和云南洱海,经常说将来一定要去草原上骑马。
“骑马有什么好?马跑的又没有摩托车快。”周砺刚说。
“可能是没有摩托车快,但是绝对比你的那辆摩托车快。”俞俪毫不留情地讥讽他,“就你那一辆,连自行车都追不上。”
周砺刚显然被这句话噎得不轻,他张口结舌,求助似地看看我。
“我也想去骑马。”我说,“你们试想一下,在蓝天白云的草原上,骑着一匹快马奔跑。旁边牛羊成群,还有游荡的野马。远处是雪山和湖水,跑累了就停下休息,随便找个蒙古包,一进门就有马奶酒和手抓羊肉,那有多美。”
“听起来确实不错,景色很美。”周砺刚似乎被我的描述打动了,“只可惜马奶和羊肉的味道都太膻气了,我可不喜欢吃那些……”
“你不喜欢就上一边去!”俞俪推了他一把。力度应该很轻,肯定不足以推动他,但他却是很给面子地躲闪着跳到了旁边的过道上。
“每次我们聊天聊得好好的,你总要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简直和你这种人没有共同语言。”俞俪故作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好,我错了我错了。你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周砺刚瞅着她笑。
我和他们说话的同时,一直在偷眼看着不远处的苏筱云。她背靠着后排的课桌,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个硬皮的本子,不停地给自己扇凉。
她穿了一件蓝格子的长袖衬衫,布料质地看上去很厚。脸颊上微微有汗,沾着几根发丝,脖子时而活动一下,从领口间露出来一段粉白色的皮肤。
“天气太热了,这几天要当心,不要中暑。”我有意大声说。
“预报还会有高温。”俞俪说,“我家有清凉油,明天带几瓶给你们。”
“我要一瓶!”周砺刚举起了手,“我都快热晕过去了!”
我没听见俞俪又说了什么,我只看见那边坐着的苏筱云突然脑袋一沉,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呀!”有几个女生尖叫了起来,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我跨过课桌,一下跳了过去,但还是没来得及扶住苏筱云。她整个身体瘫倒在了有水渍的地板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俞俪跑过来蹲下了身子,一边喊着苏筱云的名字,一边用力抬起了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身上。
“筱云,你醒醒!怎么回事啊?”俞俪匆忙中抬头看了一下。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苏筱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脑中一片空白。
“赶紧送医务室吧!”有同学提醒。
教室里课桌间的过道太窄,同学们开始帮忙搬动附近的桌凳。苏筱云的同桌过来给俞俪帮忙,她们一左一右,把她搀扶着站了起来。
“不行啊,她自己走不了。”俞俪焦急地说。
苏筱云似乎完全丧失了知觉,她低垂着头,手臂无力地悬挂着,就像是一个任由摆布的人偶。我不敢去看她的脸,恍惚有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掌,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让我从头到脚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冷。
“你们都让开!我背她去!”我听见周砺刚在我身后说。
他从我身旁挤了过去,走到苏筱云前面半蹲下身子,女生们帮着把苏筱云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俞俪回头瞅了我一眼,很明显地咬了咬嘴唇。
周砺刚背起了苏筱云,迈步往外就走。俞俪紧跟在一旁用双手护着,提醒他走慢一点。我直到看着他们走出了教室门口,这才跑着追了出去。
校医被我们闯进去的阵势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了。俞俪回答是晕倒了,可能是中暑。校医吩咐先把人放到病床上平躺,苏筱云这时才醒转了过来。
我看见她微微睁开眼睛,用迷茫空洞的眼神看了下屋顶,接着转过来看了看我们。俞俪叫她的名字,她声音微弱地说了句:“好了,听到了……”
校医给苏筱云号了脉搏,量了体温,诊断说是严重中暑。又给她服了仁丹,弄了一条冷毛巾敷在额头,再让俞俪拿了水杯,用勺子喂她喝水。
“你们去通知一下她家里人吧。”校医说,“她这个情况有点严重,最好回家休息两天,或者再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我去吧,我有她家电话。”俞俪站了起来,把水杯和勺子递给了我。
我稍有点犹豫,然后接了过来。俞俪去外面打电话,顺便叫走了周砺刚。我走近苏筱云的病床边,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就像是躺在了一片雪地里。
“再喝一点水?”我小声问。
“不喝了。”她弱弱地说。
“感觉好点了吗?”
她慢慢把眼睛睁开一半,在看清楚我的同时,努力挤出来一个微笑。
“你老人家放心,我死不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