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这天午后,我去苏筱云家接了她出来,我们一起步行,去了西清河。穿过铁路,这边的田野里没有人家,今天更是人迹罕见。
道路边尽是枯黄倒伏的蒿草,有的田地里堆放着没有收尽的秸秆,还有的残留着被割断的庄稼的根部。冬季的树林里只有一种树,树干发灰的白杨。
天色阴沉,还刮着一点风。我们站在河边,望着对岸远处稀疏的树林和若隐若现的村庄,岸边铺满的砾石,有的已经和泥土冻结在了一起。河道里平滑的冰面颜色不一,青灰或者灰白,仿佛有天上云层的倒影。
苏筱云穿了一件银白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毛线手套,还裹了一条厚厚的红围巾。她在我身旁微微缩着脖子,鼻头有点发红。
“感觉冷吗?”我问她,我自己手插在裤兜。
“我一点都不冷,是你觉得冷吧?谁让你穿这么少呢?手套也不戴,冻死你,冻死你……”她在我面前调皮地跳了几下。
“戴手套做什么?我又不冷。”我把手拿了出来。
“别逞强了,鼻子都冻红了,还说不冷……”她看着我说,“我回头送你一副手套吧,俞俪都学会织毛衣了,也会织手套,我让她教我。”
“现学来不及了吧?等明年再送我吧。”我笑着说。
“我问她要一副织好的送你吧,哦,不行,她织的不能送你。”
“为什么?”我问。
“手套的英文是GLOVE啊,代表求爱,不能随便送的……”
“哦——”我说,“我们去滑冰吧!”
我扶着苏筱云,和她一起走上了冰封的河道。我刚开始有点担心冰面是否结实,走了几步之后,便消除了顾虑。她走的非常谨慎,牢牢地抓着我的胳膊,死死地盯着脚下,仿佛冰层下方有一条血盆大口的鲨鱼。
我们走到了河道中央,这里的冰面干净光滑。她的手放松了一些,打量了一下四周,表情变得兴奋起来。她说她要自己滑,然后便彻底放开了我。
“你敢吗?”我半信半疑。
“当然了,你让开一点。”她往开推我,我顺势往边上滑了一小段。
“不够不够,再远一点。”她摆着手说。
我又滑远了一些,距离她大约有五米左右。她张开手臂,保持着平衡,低头观察着双脚附近的冰面,样子就像是一个不会走路的木偶。
“你滑到我这个位置,我奖励你一颗糖。”我鼓励她。
她仍是很小心地在原地挪动,随后就站定不动了,样子有点颤颤巍巍。
“往前滑,胆子大一点。”我笑着说。
“你笑什么?想看我出丑啊?”她抬头看我,有些不满。
“别怕,不会摔倒的!”我还是笑着。
我的确有点幸灾乐祸,想看她究竟敢不敢滑。她微微皱起了眉,脸色随之一变,忽然一下蹲了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像是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感觉她像是在装哭,但还是赶忙跑了过去。
她埋着头,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我伸手去拉她,刚一碰到她的手臂,她就突然抬起了头,一把抓过了我的手腕,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没事吧?”我忍住疼,又问了她一句。
她脸上没有一丝泪痕,表情还保持着刚刚咬我的状态,多少带一点狰狞。
“我没事啊,你竟敢丢下我不管?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了吧?”她说。
“我错了,我以为你真的要自己滑。”我赶忙道歉。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她皱着眉说,“以前来这里,都是我哥和关峻辰两个人拉着我滑的,我自己从来不敢。”
“我也可以拉你。”我说。
“你好不经咬啊,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摸着我手腕上那圈清晰通红的牙印,开始心疼起来,“你疼不疼啊?”
“不疼,一点都不疼。”我笑着说。
我背过身,把双手伸向后面,感觉有一双手套轻轻搭了上来。冰面很滑,我怕拉着她摔倒,所以并不敢走太快。我们平平稳稳地滑了一段,她开始在我身后小声地笑,后来就变得沉默了。
“你停下吧,我不滑了。”她说。
我们返回岸上,天色已经变得非常阴暗,天空中飘落下来细小的雪点。
气温越发变冷了,岸边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像是刚结成了薄冰。我们走上了河边的堤坝,凄凉冷清的河道,此时呈现出一片铁青的颜色。
“如果明天下雪,你也可以走吗?”苏筱云问我。
“我坐火车,不影响的。”我不情愿地说。
“你还是和亦淑一起走吧?”她问。
“是的。”
“我知道,你有在我面前尽量避免提她,可是没关系的。”她看着河道说,“亦淑人很好。前些天我去乌远,姑妈告诉我过年的时候亦淑还给她打电话拜年了,就因为她妈妈在我姑妈家做过半年佣人,她就能这样记得。”
“她知道那是你姑妈家了吧?”我问。
“知道了的,我和她聊过天,好多事情都说起过。我们上学期也打过几次电话,元旦还寄了贺卡,俞俪和她联系的还要多一些。”
“那就好,你们本来就是朋友。”
“是啊,还好我比她先认识的你……”她似是不经意地说。
这句话很耐琢磨,但是我此时无暇多想,我转头看她,她仍是看着河道。
“关峻辰呢?他在上海怎么样?”我决心一问。
“他啊?我有点不想提他。”她像是有些厌烦地说,“我在学校几乎不和他联系的,他去过我们学校两次。一次是国庆节我哥去上海玩,他过来一起吃了个饭,还有一次是圣诞节,他跑来送了我个礼物。我听说他在学校里混得很好,整天忙这忙那,顾不上学习。还听说他交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就这些。”
“他交了女朋友?他不是……”
我自知有些失言,赶忙打住。苏筱云回头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他还喜不喜欢我,不喜欢了最好。”她说,“每个人想法不一样的,交女朋友也不一定是因为喜欢,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我不想和她继续再聊别人的事情,仔细地看着她,默然无语。
她的头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像是撒了一头白色的粉末,额前的那绺刘海上有,甚至睫毛上也有。我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样子是否与她相似,恍然有一种错觉,在这里站在一起的,是一对年老时的我们。
“哈哈,你头发都变白了。”她果然也发现了,指着我笑。
“这样子真的是老夫老妻了。”我心里也有几分愉悦。
我帮她掸去头上的落雪,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我问。
“我不想回家。”她小声说。
“那我们就不回去了,晚上在这里点一堆篝火。”
“这种事情,你倒是挺敢想。”她笑了起来。
“未来的事我也敢想,只是不想说出来。”
“我知道的……”她认真地说,“其实,理想也可以随时做调整。你不要认为当着别人的面说过什么,就把那些话变成了自己的枷锁。有一个听起来不太现实的理想,也不会有什么不好,我觉得那样,反而更能激励自己去努力。”
“我明白,我会努力的。”我说,“我希望我们之间更多一些交流,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对方,不要有保留,就不会有误解。”
“我一直是这样啊,不管是真实的想,还是胡思乱想,全都告诉你了。”
“那就好……”我心有无奈。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她笑着问。
我看到雪花在她的笑容里融化,我看到她的身后升腾起来一片白雾。我想今天离开她之后,再见面就是夏天了,那个日子太遥远,我不想走。
“筱云……”我看着她,缓缓地说,“我爱你……”
她不说话,慢慢用围巾遮住了鼻子以下的半张脸,眼睛闪闪的注视着我。我从衣兜里拿出了准备好送她的礼物,是一小袋普普通通的巧克力。
“我们这里没有玫瑰花,只有送你这个了。”我说。
她抬手接了过去,眼睛里光芒闪烁,让我想起了夏季里稍稍涨水的河流。她把遮住脸的围巾放下,仰起下巴,闭上了眼睛。
“你亲亲我吧。”她说。
我感觉心间一阵酸楚,仿佛面临的是一场来生再世的告别,我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我爱你!”我在她的耳边说。
“我也爱你……”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
我把苏筱云送回了家,我们几乎一路无语,只在巷口简单道别。我今天很满足,感觉头顶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句“我爱你”。
我慢慢走路回家,走在半路时,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