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经意间和苏筱云有了一次牵手。她的手掌，握起来的感觉比平时看上去的感觉还要纤巧细嫩，足以在我的美好想象中留存良久。
那本《点一盏心灯》，我用了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就看完了。还给她时，她说她那里还有一本小说，问我要不要看。我惊讶于她竟然还有小说，之前从未见她看过，她说她在学校里很少看杂书，小说一般是拿回家去看。
“这个阶段看小说，不太好吧？”我假意扭捏。
“你昨天不就看了吗？别以为我没瞧见。”她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这本是我推荐给你看的，只给你看这一本，你也不准借给别人。”
我昨天的确看了一本小说，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那本小说在我们班的男生之间已经传阅了好些天，也不知道是谁拿来的书。
那本书可能是由于翻译的原因，我感觉阅读起来不是那么顺畅。有几个篇章都没有逐字逐句去细看，因此对整个故事情节也是一知半解。其中有几个印象深刻的情爱场景描写，让我看得耳红心跳，差点在课堂上起了生理反应。
苏筱云发现了我昨天看小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发现别的什么。她拿给了我一本崭新的书，封面的图案是一大朵暗红色的玫瑰，书名叫《玉观音》。
我用一天的时间看完了《玉观音》，苏筱云帮着我望风。课堂上，她会用笔捅一下来提醒我。自习课上，如果有老师来巡视，她甚至会故意咳嗽。
这本书看完，令我最难忘记的是全书的结尾部分：主人公杨瑞每晚和观音玉坠共枕而眠，等待深夜可能会响起的敲门声，等待着他的爱人安心回来。
“你觉得安心会回来吗？”我们聊起这本书时，苏筱云这样问我。
“回不回来都不重要。”我说，“小说里需要讲述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假如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你觉得她会回来吗？”她追问。
“我感觉，应该会回来。”我思索着一个比较稳妥的回答，“因为有一个那么痴心的人在等着她，她心里也一定知道。她会回来看他，甚至留下。”
“那结局为什么不写？”
“因为作者要留悬念吧？好让我们读者有猜想的余地。也可能，作者知道自己构想的结局大多数人都不会接受，所以就没有明确写出来。”
“这样的结局不好，我不喜欢！”她不开心地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结局？”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还没有想好。”她凝视着小说封面上的那朵红色的玫瑰，小声地说，“我一直觉得，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相爱，那就顺顺利利在一起。如果不能够在一起了，也最好各自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那样也好，读者估计也喜欢。”我顺着她的思路发挥想象，“那样杨瑞就不用苦等安心了，把玉坠扔了或者藏起来，重新找个人结婚。安心呢，也找个合适的男人过日子。大家皆大欢喜，逢年过节偶尔联系，多好……”
“你真的这么想吗？”苏筱云歪着头看我。
“啊……”我底气不足，应付一声。
“那就好，可惜我们想的不一样。”她说。
各自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我描述的难道还不够美好吗？她说和我想的不一样，那是一个什么样？我想象不出，我内心反而更希望杨瑞一直等下去。
苏筱云的性格，让我越来越好奇了。我感觉她就像是在湖心里突然绽放的一朵荷花，我决意从岸边涉水一步步向她接近去看清楚她，浑然不顾脚下。
接连进行了两次模拟考，高考前的氛围更加紧张起来。我这里大概讲一下桑里中学的作息时间：我们早上六点出早操，七点半早自习结束；上午八点开始四节课，午休两小时；下午三节课，晚饭两小时，晚自习结束是晚上九点半。
我家离学校比较近，每天基本都是走路，偶尔赶时间蹬个自行车。中午和晚上，我会和周砺刚结伴回家，顺便搭一下他的摩托车。我们俩早上和下午经常去学校的食堂混饭吃，也经常去男生宿舍玩，算是体验一下住校的生活。
我和苏筱云的关系发展，最近引起了周砺刚的注意。这两天的放学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调侃我，说我精神亢奋，有一种要恋爱的状态。我说他胡说八道，他整天和俞俪聊得热火朝天，上课总盯着人的后背看，要恋爱的恐怕是他。
“我和俞俪？我们可是正常的同学关系。”他大声强调着正常二字，“我和她每天除了聊学习就是聊理想，最多借本小说看，一点问题都没有。再说了，人家俞俪可没有男朋友，我和她想怎么聊就怎么聊。”
“你什么意思？”我听出他话里有话。
“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你最好还是专心复习准备考试，别受什么影响……”
“受影响？我和苏筱云，那也是正常的同学关系。”我像是不打自招。
“正常就好。我可听说，那个苏筱云是有男朋友的……”
“她有男朋友？是谁？”我惊讶地问。
“关峻辰啊，你应该也见过那个人。”周砺刚怀疑地看看我，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上发现一些他意料之中的端倪，“就是我们学校复读班，每天打扮得油头粉面的那个家伙，最近骑了一辆新摩托车，成天在学校里显摆……”
我知道关峻辰，他是我们上一届的学生。据说有一些文艺特长，又喜欢出风头，因此有不少爱慕他的女生，高一时候就曾听说有个女生为了他自杀。
“他是苏筱云的男朋友？你怎么知道？”我皱着眉问。
“学校里人人都这么说，我也是听说的，你难道不知道？”周砺刚有几分认真地讲，“听说他们初中时候的关系就很好，关峻辰去年考上了大专，录取通知书来了都没有去报到，就是为了今年等苏筱云一起考本科……”
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周砺刚后面说的话了，觉得像是突然丢失了一样东西。重要抑或不太重要，似乎是家门的钥匙，也似乎是剧院的门票。
苏筱云怎么会有男朋友？我怎么会事先完全不知道？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从一开始就对她敬而远之，我一定不会和她有那么多接触，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对一个有男朋友的女生产生好感。
如果真是这样，我今后要换个方式和她相处。我应当与她保持距离，或者恢复到从前那般互不理睬。我应当改变想法，趁现在还不是太喜欢她。
五月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夕阳的余晖还没有散尽，天空中铺陈着一道色泽浓重的云彩，像极了京剧花脸佩戴的红胡须。我草草吃过晚饭来到了学校，没有去教室，等在了校门口。我没有其他目的，就是想等在这里看一看。
天色渐暗，赶来学校上晚自习的同学络绎不绝。我站着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听见了几下响亮的摩托车的喇叭声，从校门外传了进来。一辆白色的摩托跑车，在校门口开始缓缓减速。车身的线条流畅，让我也不免暗生出一点喜欢。
骑车的是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头发很长，脸型消瘦。高高的后座上，侧身坐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她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一手搭着骑车人的肩膀，一手揽着他的腰，正好背对着我。我认了出来，那就是苏筱云的背影。
我害怕她会突然回过头来，我慌忙往路旁墙下的阴影里躲避。她应该没有看到我，摩托车径直驶进了校园，去往了操场的方向。我的心里顿时一阵难受，就像是有一辆嚎叫的摩托车猛地冲了过来，把我逼到了阴冷的墙角。
我抬头望着校园里那一排高大的白杨，墨绿色的树冠在灰色的天幕上形成了一片无规则的轮廓。我想象那里是一片浮空的森林，生长着神奇的无根树。
我记得之前读过一句话，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片森林，但确定从未去过别人的，我或许，就在一座森林的边缘。
我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有意避开了去操场的那条路。回到教室的时候，距离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教室里暂时没有来电，零零散散地点着几支蜡烛。
苏筱云竟然已经坐在了座位上，桌上没点蜡烛，只放着书包。她把双手藏在桌下，稍稍蜷着背，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是一只蹲伏在暗处的猫。我从教室门口就看着她，直到走近来坐下，她都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半点变化。
“我又有一本小说，你要不要看？”耳听得她在问我。
我转头看她，见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双手捧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展示在我的面前——《挪威的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