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蝉,叫声依然喧闹,在心情需要安静的时候,这噪音让人厌烦。九月的蝉,时日已然渐少,这一年的春和夏又已经过去,这情景让人感叹。
我没有亲眼见过蝉,记忆中家乡的树上和田野里都没有这种昆虫,我小时候以为,会叫的虫儿只有蝈蝈和蟋蟀。我来重庆也没见过蝉,对蝉的了解几乎还停留在一篇中学课文。我甚至都没注意过蝉的叫声,但是那天,我听到了。
我和周砺刚讲了几分钟电话,生怕他会问及苏筱云,但他只问了姚亦淑。我说那件事我知道,但没说是谁告诉我的。他说月底又要带旅行团,十一假期也在外地,我说那就有空再联系。挂电话的时候,他少有地说了声“再见”。
他应该知道了一些情况,但没有直接问询,我们是相处多年的好兄弟,很多事情可以心照不宣。他懂我的脾性,也知道我为人处事的某些习惯,他没有再提苏筱云,一定是感觉出了我不希望他提起。我的语气急躁,像秋天的蝉。
我又想起了苏筱云,我想知道她这些天过得如何。换了学校,有没有适应宿舍和校园的新环境;换了城市,能不能适应麻辣的饮食和湿热的气候。
我三年前就决定不再见她,但这一年还是见到了她。我读大学期间保持了单身,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异乡,我结交了新女朋友,我进公司辛勤工作……现在想来,这些选择似乎都是为了忘记她。但是那天,我再次想起了她。
她现在就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我和她还有几位共同认识的朋友,我们即使断了男女感情的关系,也还存在其他的关联。我如果想忘记她,就要尽量少去那些她也有可能去的地方。我如果想彻底忘记她,或许还得尽量少联系那些可能会有她消息的朋友,这其中有俞俪,有周砺刚,也包括姚亦淑。
为了忘掉前女友,有意疏远老朋友,我不确定这种想法对不对,但我认为只能如此。真正爱过一个人,必定有过刻骨铭心,所有相爱之时许下的约定,都将会是分离之后缠人的咒语。我如果忘不掉过去,可能会被折磨致死。
我和俞俪很久没联系了,她在某个节日给我发过一次短信,但我忘了有没有回复。我和姚亦淑更久没联系了,她在聊天账号上给我发过一条留言,但我过后很久才看到。我前几天也留言问了她是不是要出国,但她没有回复我。
有事联系,无事挂念,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现在认为,朋友间大可以这样相处。然而,周砺刚那天说的那声“再见”,就像是一次长久的道别。
九月下旬的周末。我周六值班,周日路考,都是事先的安排。
周六天气不好,早晨出门是阴天,到了公司又变为了多云。邓清词原本也是周六值班,但她这个月调到了周日,朱穆应该今天值班,但她好像请假了。
当天有新员工培训,我上午替宁弘阳讲了一节企业文化,下午又亲自讲了一节客服知识。等到三点过,手头的事情做完,我准备提前下班,去看车展。
天气不好,像是多云又转了阴天,我刚整理完办公桌,就瞧见邓清词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便装,打扮时尚,黑衬衣白裤子,头顶还架了一副太阳镜。她先去和她们部门值班的女孩聊了几句,然后又朝我的位置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休息?”我问她。
“我去看车展了呀!告诉过你的。”她说。
“怎么样?有收获吗?”我只记得她说过要去看男人。
“有啊,有个经销商的客户经理挺帅的,我问他要了张名片。”她站在我的办公桌旁,身体稍稍倚着桌沿,姿势就像是靠住了一辆轿车。
我夸她有个性,别人是看车,她却是交友。她也和我玩笑了几句。
“你猜我在展场看见谁了?”她问。
“谁?宁弘阳?”我猜一个。
“对!何琪也去了。”她小声说,“何琪真的是怀孕了,肚子都有了,看样子有三四个月了。他们的房子装修好了,计划买辆车,想买大一点的。”
我说那很好,等小孩出生了,父母去帮忙照顾,是得有辆车。
“你猜我还看见谁了?”她又问。
我先猜了老韩,又说了两三个公司的男同事,她都说不是。
“那是谁啊?猜不出来。”我认个输。
“朱穆……”她扭头瞅了瞅门口的方向。
“她?她也去看车展?”我问。
“不是去看,她在展台上站着呢!当模特。”她看着我,似笑非笑。
“她去当模特?这怎么回事?”
“你没想到吧?我也很意外。”她说,“她今天跟我请了假的,没想到竟然去做那个了。我开始也没发现,是老大跟我说,那边有个模特,样子长得有点像朱穆,让我过去看。我去看了正面也没敢认,等她转到后背才认出来。”
“后背怎么认出来的?”
“有纹身啊,她腰部有个纹身。”
“哦。那她看到你了吗?”
“应该没有,我在人群中站着的,旁边很多人照相。”
“她向你请假,没有说她要去做什么?”
“没有!”她像是有点生气,双手抱在了身前。
“她可能就是想兼职赚点钱,也没什么。”
“没什么?公司规定不允许兼职的。本来该她值班,反而请假去做兼职,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她不告诉我,还让老大遇见了,你让我怎么做?”
“她跟我说过。”我说,“她说周末有兼职,我以为也跟你讲了。”
“跟你说过?”邓清词怀疑地看着我。
“是啊,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说过。”
“她怎么会和你说呢?我才是她的主管啊。”
“她可能以为,跟我说和跟你说是一样的吧。”
“是吗?”她身子离开了桌沿,“那好吧,我再和你说个别的事。”
天色更加阴暗了些,我意识到眼下的这件事有点严重。朱穆的确告诉过我周末要去做个兼职,但我没想到她竟是去了车展。我对邓清词说的全都是实话,但我没想到她对这件事认真了起来。她拿了一个档案袋,喊我去了会议室。
“你看一看吧,这是朱穆的简历。”她把档案袋甩给了我。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我很镇定地打开了袋子。
“问题大了。”她隔着会议桌,在我的对面坐下,“我前几天刚查过,毕业证是假的,身份证也有问题。我前些天找她谈话,说要给她办理转正手续,要她提供相关证件的原件。她说毕业证遗失了,正在补办,我就怀疑了。”
“这些原件,应该入职的时候就看过吧?”我看着简历里的复印件。
“面试时候没有硬性要求。多数人都带了原件,也有人没带,就没看。”
“你问过她吗?是什么情况?”
“没有,要不然你替我问问吧。”她说。
“不用问了,这件事我知道。”我说。
邓清词明显愣住了,表情有点难看,像是有情绪要发作。
“我没想瞒着你,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又说,“我看她在试用期表现很好,就想等到这个月底办理转正之前告诉你,但没想到你提前发现了。”
邓清词不说话,默默看着我手上捏着的那几张朱穆的资料。
“你和她早就认识吧?”她终于开口问。
“是的,认识。”我放慢语速说,“她是我大学期间通过电话交友认识的一个朋友。以前没见过面,进了公司以后,我才知道是她。她是高中毕业,没参加过高考,家庭情况有点复杂。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找一份工作。”
“你和她认识,我其实早有怀疑了。”她冷冷淡淡地说,“我先问过她,她说不愿意来总部,你劝了她就同意了,我说怎么会那么容易。”
“她做过前台接待,工作能力也不错。”我说。
“你觉得她能力很好?”她突然提高了声音。
“还算可以吧?没出过什么差错。”
“她没差错,那就是我有差错了。”她大声说,“你明知道公司招聘要求大专以上文凭,还让我招了这样一个证件作假的人。你是想故意害我吧?”
“我怎么会害你?我没那个意思。”我辩解一句。
“你没有?”她变得面红耳赤,“你和她早就认识,你知道她简历有假,你瞒着我就罢了,你还让她来了公司总部,在我的部门里任职……你是想等有一天把真相告诉我,让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傻子吗?”
“你别生气,我不想和你吵架。”我说。
“我也不和你吵,你找宁弘阳去说!”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坐着,隐隐感觉即将失去一位朋友了。
我想,如果我是一只蝉,那我的一生也会经历季节的变换。
有人会是我的夏。也有人,会是我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