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的夜晚,九月份的重庆,我坐在出租车里,身旁坐着苏筱云。
车里吹着空调,隔开了窗外湿热的天气;车里放着音乐,是交通广播频道的电台节目。苏筱云问我,路过的地方是哪里,我说是鹅岭,山上有座公园。
她没有问我要带她去哪里,但我想她可能知道,她今晚都是在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担心她还有很多不知道。她从书包里取出一块白手帕,仔细地擦了手掌,又轻轻擦拭了脖子和额头。我告诉她,前面那个地方是创园路。
她说她带着一张城市地图,但是不太会看,记不住那些地名,她以前知道的只有解放碑和朝天门,还有尚思山。我告诉她,她们学校附近还有一个磁器口古镇,她说昨天去过了,感觉比乌远古城差远了。车子停下,我先下车,她跟着下来,站在街边环顾周围的建筑。我又告诉她,这几栋高楼是新锐年代。
“哦,新锐年代。”她仰头看着楼上,“你住这里吗?”
“是,租的房子。”我也仰望那些亮灯的窗户。
“挺好的。”她收回目光看我。
“走吧。”我看着她说。
从出租车停车的地点到我住的那栋楼,距离不过两三百米。但是今天,我感觉走了很远,也走了很久。我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更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想法,我感觉往前每走一步都在接近深渊,但又无法停顿,只能慢行。
“新锐年代……”她看着楼门口的标牌,又念了一遍。
我没有说话,带着她往里走。等电梯的人不多,我们乘了电梯上十七楼,中途只停了一次。她默默随着我走出电梯,手里还攥着那块白手帕。我拿出钥匙开门,她站在我的身后,我推门进屋开灯,再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外。
“进来吧。”我对她说。
“我换双鞋。”她看看屋内,又看看我。
“不用换了,地板也不干净。”
“还是换了吧,鞋底有点脏了。”
我让她先进屋,然后关好了门,我拉开鞋柜,想让她将就穿我的拖鞋。刚一拉开柜门,我一眼就瞧见了底层放着的那一双粉色的拖鞋,色彩显眼。
“有拖鞋吗?”她在一旁问。
“有。”我拿出了我的鞋,闭上了柜子。
“是你的鞋?太大了。”她说。
“拖鞋无所谓,可以穿。”
“只有一双吗?”她看向鞋柜。
“还有一双,房东留下的。”我说。
“我穿那双吧。”她说。
我把那双粉色的拖鞋拿给了苏筱云,她脱下了她的帆布鞋,脚上还穿着一双白袜子。她穿上试了一下,大小看着很合适,但她却说,还是有点大。
“只有这双了。”我说。
“没关系,就穿这双吧,颜色很好看。”
“你的脚怎么那么小?”我一边换着拖鞋。
“本来就小啊,我穿36号。”她低头瞅了瞅脚尖,动了动脚趾。
“你进去坐吧。”我看她还站在门边。
“书包放哪里啊?”她问。
“随意放,可以挂在这里。”我指指门后的挂钩。
“这里不是挂衣服的吗?”她怀抱着书包,一副放学刚到家的样子。
“那就放客厅。”我往房间里面挪了两步。
“家里有鞋刷吗?”她又问。
“有,你要做什么?”
“我想把鞋上的泥土刷一下。”
“刷子在卫生间,等会儿再弄吧。”
“这边就是卫生间吧?”她再问。
我刚想回答,房间里的电灯突然一闪,瞬间熄了。
灯灭了……
应该是停电,简直令人猝不及防。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我眼前的苏筱云像是就此消失了。我不说话,她也沉默,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秒。
窗外照进来一点光线,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我又重新看见了她。我能看清她身上穿的白色衬衣,也能看清她脚下穿的粉色拖鞋,唯独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刚才接连向我问这问那,竟让我产生了一点错觉,以为是楚灿回来了。
“是停电了吗?”她问。
“应该是,偶尔会停,很快就会恢复。”我说。
“我看楼下的通知,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停电。”
“有通知吗?在哪里?”
“就贴在电梯旁边,你没看到?”
“我没注意,十点了吗?”我掏出手机看。
“十点零一分。”她也在看手机。
我开门出去看了一遍,确实是停电了。只不过楼道的灯还亮着,电梯也还在运行,我这一户的电表和保险丝都无异常,估计只是停掉了居民用电。我没有关门,把门虚掩着,回来用手轻轻推开,苏筱云还站在门边看着手机。
“是停电了,也没关系,家里有蜡烛。”我关上了门。
“我还以为又是着火了……”她没忘上次的经历。
“不会的,没那么巧。”我不由一笑。
“天气预报说今晚还会下雨。”
“是吗?那就巧了。不过也还没下。”
“家里没有手电吗?”
“没有,用不着那个。”
我开着手机照亮,她跟着我走到了客厅,手机的亮度很有限,只能照见一小片范围。我照了沙发,让她去坐下,又照了抽屉,找出了一根红蜡烛。
我记得这根蜡烛还是去年搬家时候买的,当时一共买了十根。我记得这一年期间只停了两三次电,怎么就只剩一根了?我点燃蜡烛,滴了几滴蜡油固定在了茶几上。苏筱云安静地在沙发上坐着,烛光亮起时,我看见她在微笑。
有点闷热,我打开了窗户,有几丝凉风吹了进来,似乎真的要下雨。烛火被风吹得有些摇晃,苏筱云抬手挡住了风,一边打量起了房间里的情形。
“楼上是卧室吗?”她问。
“是的,这是跃层结构,只能算一层楼。”我说。
“客厅挺大的,和我们宿舍差不多了。”
“只有三十平米,没多少东西,显得空旷。”
“楼梯旁边可以放个书柜。”
“家具家电都是房东原有的。”
“电脑是自己买的吧?”
“那当然。”
“厨房可以做饭?”
“可以。”
“没有停水吧?”
“没有。”
我们聊着天,风还在吹,我伸手护着烛火,苏筱云收回了她的手。墙上映着我手掌的影子,像一只黑色的怪物,遮挡住了那个位置挂着的那个相框。
蜡烛在风吹之下燃烧很快,已经烧掉了一厘米。我没注意到停电通知,自然也没准备更多的蜡烛,我估算这一根普通的红蜡烛,只够支撑两个小时。
我究竟在做什么?怎么会把苏筱云带回家?我对此毫无准备,就连那双粉色的拖鞋都没藏起来。那是楚灿的拖鞋,她走的时候几乎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似乎只留下了那双鞋。她应该不会想到我会带别的女孩回家吧?我也没想到。
我究竟在想什么?怎么还会幻想重归于好?这个想法始于何时?或许是在苏筱云上次来重庆,或许是在楚灿走之后。楚灿应该知道苏筱云会来重庆,那也就会联想到其他事情发生。她可能是故意留下了一双拖鞋,我怎么没想到。
我正在做一件错事,错都在我。苏筱云没有错,她应该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女朋友,更不知道楚灿是谁,否则以她的性格,应该会刨根问底。她既然没问,我也就不说。楚灿也没有错,她像是有意做了回避,给了我一次机会做出选择。如果选对了,她应该不久就会回来,如果选错了,她就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我在面临一件难事,无法求助他人,只能自行解决。我急需确定一个原则来处理这件事,不能够继续犹豫不决。但是我又不知道,那个足以凭据的原则是什么。它可以很简易,就如按照口味选择一种喜欢的水果;也可以很困难,就如蒙着眼睛去猜测一件衣服的颜色。我没有特殊爱吃的水果,我喜欢白色。
我们继续聊着天,她讲起了学校里的一些情况。她在说,我在听,就像我们曾经那样。蜡烛一截一截往下烧着,燃烧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计。
“十一点了。你明天要上班吧?”她问。
“要。你明天要回学校吧?”我问。
“要。还有手续没办完。”
“那要不要早点休息?”
“好,可以洗澡吧?”
“可以,不过没电,没热水。”
“冲个凉就好,我感觉有点热。”她说。
“好,我平时也是冲凉。”我说。
我带苏筱云去了卫生间,把蜡烛也拿了去。我先给她找出了鞋刷,她把那双帆布鞋清理了一下,她说那双鞋穿着很舒服,是和姚亦淑一起逛街买的。我试了淋浴喷头的水压,又把蜡烛固定在了洗漱池上面,然后走去了客厅。
我独自在黑暗中的沙发上坐着,拿出手机回复了一条消息。我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了穿拖鞋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完美无暇的女孩身影。
她手持半截红烛,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