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着这天是农历的下半月,重庆的夜空上,看不到有月亮。
这首歌的旋律很好听,我以前似乎听到过,我让朱穆唱几句歌词,她说记得不全。只小声唱了句:你是否已经看见上弦月,看它慢慢地圆又慢慢缺。
夜里十点过,朝天门广场上还有许多纳凉的人,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凉快,只是微微有些江风。我们从码头走上来,穿过广场未做停留,在出口处的冷饮摊买了两瓶水,去到马路边打车。朱穆站在我的旁边,又在很低声地哼唱。
我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唱歌,她说只是个小爱好,她喜欢在一个人的时候随便唱几句,还喜欢自创曲调自编歌词。她反复唱着那段“上弦月”,当有路人走过时,她就会稍靠近我一些。她看起来很开心,有种小女孩式的兴奋,我想她也该当如此,她那年如果考上了大学,今年也只不过是个大二的女生。
我们站在路边等车,接连两辆都被其他人抢了先,我并不着急,她好像更不着急。我让她换一首歌来唱,她用耍赖的语气说不换,她说有的时候她会特别喜欢某一首歌,然后就会一直把它唱到厌烦。我装作一点无奈,她立刻露出了可爱的微笑,我拧开了瓶子喝水,她也昂起脖子喝水,还偷眼看我。
她有些故意顽皮,又学着我用手背抹了下嘴角,我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她也看着我笑。我们站在明亮的路灯下,面前的公路是一条弯道,所有行驶过来的车辆都减缓了速度,仿佛时间也变慢了许多。我突然之间感觉到一种久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像是从一件挂怀已久的陈年往事中解脱了出来。
我和朱穆,可以说认识三四年了,起因是一次电话交友,如果我们在那一年就见了面,不知现在的境况会是怎样。时光不可逆转,对过去的事做假设,必然徒劳无用;时间总是往前,对将来的事做假设,或许值得期盼。我期盼以后经常能有类似此刻的心情,我还期盼,相遇了的人都别再分开。
“你为什么要在今天来朝天门?”我问她。
“你今天才有空啊。”她说,“我到总部二十多天了,每天都是我下班了你还要加班,我想来也没机会喊你。”
“这个月是有点忙,下个月就好些了。”
“我本来想等中秋节再喊你来,但是一想,你过节应该也没空。”
“今年的中秋在十月份吧?”
“是的,十月初。如果放假,你会出去玩吧?”
“可能会。”
“我其实还想让你去另一个地方。”
“去哪里?”
“去我家,我现在住的地方。”
“怎么?你想请我吃饭?”
“不是,就想让你去看看……”
“那不如今晚就去吧,趁着有空。”
“好啊,你要愿意去,我就带你去。”
“你是一个人住吗?”我问。
“是啊,我没男朋友。”她说。
我们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在刚才聊天的这段时间,又有一辆空车被人抢了先。我坐了副驾驶,她坐了后排的中间,我和司机师傅说,去太虚寺。
从朝天门到太虚寺的车程有十多分钟。车里很热,我们大开着车窗,行驶起来之后,略微有了些风。我和司机聊天,说到了应该增开几路通宵运营的公交,又说到了天气湿热,后半夜可能会下雨。车到太虚寺,我说停到天桥。
“不要停这里,开到前面路口。”朱穆说。
我记得上个月请她吃饭,那晚打车回家她就是从天桥下车的,本以为从这里去她家最近,没想到还隔着很远。我们在路口下了车,又沿着一条双车道的小街往里走了大概一百米,我突然发现这条街道再往前,就是忆雨江苑。
“是在哪里啊?”我问。
“在这边,要往里走。”她指了指街边的一条小巷。
“我以前在那边住过。”我指了指忆雨江苑的方向。
“是大学实习的时候吗?”她问。
“对,实习期间和同学合租,我们那时候经常来这条街上吃饭。”
“我以前每天都要走这条街,那说不定我们还遇到过呢!”
“我是大三实习,你那年是高考吧?”我计算下时间。
“我没高考,我那年夏天都呆在家。”她强调了事实。
“有可能遇到过,这附近我都来过。”我说。
“遇到应该有印象,应该没遇到过……”她说。
我们往巷子里面走,两旁都是很旧的居民楼。地形也属于山坡,爬上一道条石台阶之后,我已经能望见忆雨江苑的楼房。我没想到,竟然如此之近。
一栋八层高的老楼,没有电梯,朱穆说她住在五楼。楼梯间的声控灯有两层是坏的,幸好能借助一点楼上楼下的光源。她走在我前面,穿着条白裤子。
她说这栋楼里很多住户都搬走了,最多年底就要拆迁。她说这是她外公单位分的房子,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常住这里。房门是一道深色的实木门,外面还有一道钢筋焊接的防盗门,她从挎包里翻出钥匙,我拿了手机帮她照亮。
门外楼道里的灯也坏了,我跺了下脚毫无反应,只听到从斜对面的人家里传出来一阵狗叫声。她开门的速度似乎很慢,打开了外面这扇,又要从钥匙串上找钥匙去开里面那扇。我开玩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是她家,她咯咯地笑。
“真是我家,你进来吧!”她推开了门。
“需要换鞋吗?”我站在门口,手机的光照见了屋里是木地板。
“不用了,都要拆的房子了。”她打亮了灯,一瞬间让我感觉特别刺眼。
两室两厅,浅色花纹的墙纸有些老化破损,进门左右是厨房和卫生间。客厅不大,吊灯很亮,沙发茶几那些都属于常见配置。两间卧室,门都关着。
朱穆自己换了鞋,脱掉了半高跟的凉鞋,穿了双木头底的人字拖。她没有招呼我坐下,“啪啦啪啦”地从地板上走了过去,去开右边那间卧室的门。
“你住这间?”我问。
“是,那间原先是我外婆住的。”她说。
“卧室也要锁门?”我又问。
“习惯了。”她回头朝我笑笑。
一间小卧室,正对门是一个书柜。我倒背着手走到了门边,探头去看里面的布置。有书桌,有双人床,靠窗那里,竟然还摆着一张双层的铁架子床。
墙上贴着几张海报,有港台歌星,也有欧美体育明星。灯光不太亮,她又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我看清了书柜上面摆着许多玩偶和磁带之类的杂物。
“你进来啊,可以进来的。”她说。
我走了进去,尽量放轻了脚步,房间里有一股不浓不淡的香味,像是几种香味混杂在了一起。我猜应该有香水,还有芳香剂,再有就是某种花香。
“书架怎么不放书?”我问。
“本来放了的,都是课本,后来卖废纸了。”她说。
“你有这么多磁带?CD也这么多?”
“都是自己买的,小学就开始了,好多是盗版。”
“这盘磁带挺老的了,你喜欢张信哲?”
“嗯,还有周杰伦,他们的专辑我都有,都是正版。”
“你不会还喜欢看篮球吧?”
“偶尔看看,我中学是排球校队的,也打过篮球。”
“这房间里摆两张床有点挤。”
“以前就是这样放的,我妈回来的时候,也住这间房。”
“你平时睡哪里啊?”我看两张床上都铺着凉席。
“我睡那边,下铺。”她指着那张双层的铁床。
这种床的样式,和我们大学宿舍的几乎一样,我读书期间,也是睡这样的床,睡的也是下铺。我走近了些,看见床铺靠里的墙边接着一部座机电话。
“怎么不睡大床呢?这种床睡着不舒服。”我说。
“大床是我妈睡的,她不在,我也习惯给她留着,不想去睡她的床。”
“她很少回来吗?”
“是的,今年过完春节就走了,现在也没回来。”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做文物考古,这几年一直在三峡。”
“哦,这就是她吧?”书桌上有个相框,照片是朱穆和一个卷发的阿姨。
“是,高中时候照的。”她说。
我仍是站着,她也陪我站着,我们两个就像是在参观一处名人故居。桌上还放着几本时尚杂志,我正想找个新话题,猛听得隔壁卧室传来几声响动。
“是老鼠,这栋楼里很多老鼠。”她说。
“哦,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我问。
“不怕,我放老鼠药了。”
“可以养只猫来作伴,帮你抓抓老鼠。”
“以前养过,我外婆不在了,被我小姨抱走了。”
“你喜欢小猫小狗吗?”
“不太喜欢,如果让我养宠物,我更想养条蛇。”
“蛇是冷血的,多数人都怕,当宠物不太好。”
“但是它不闹啊,无声无息的,挺好。”
“这又是什么声音?”我问。
“是下雨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