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四岁了,和楚灿同岁;在生日的这个夜晚,我身边没有她。
朱穆哼唱了一小段,应该只有与她距离最近的我才能听到。她仅是哼调,没有唱词,声音更多发自鼻腔,几乎看不出口型的变化。我看了看她,她却没有看我,我本意想敬她一杯酒,却见她已经剥开了一片锡纸包裹的口香糖。
我自饮了一杯,又看向四周。火锅店里的食客们都在热热闹闹地吃喝,近处的一桌也像是在庆生。又有一位同事告辞,他想先走一步,去赶末班车。
时间不到九点,公交还有末班,饭后也没有其他安排,这个时候是可以回家了。我问大家吃好了没有,两桌人都应声说好了,我说那就回家吧,他们零零散散地站了起来。我看见有人拿漏勺捞了一下锅底,那里面还有不少剩菜。
我们退席离开,店门外还有排队等候的客人。有几位同事在门口道了别,就近在街边打了车,其余人一起走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这个车站有七八路车,都是去往市西和市北,虽然终点各不一样,但是中途多数要经过太虚寺。等车的人很多,我们刚过去就有车来,挤上去了两个同事,剩下的只能继续等。
邓清词问我,刚才买单有没有要发票,我说当然要了,不过没有中奖。我问她那个生日蛋糕花费了多少,她说是朱穆订的,是在太虚寺的一家糕点房。我又看了看朱穆,她站在车站的广告灯箱前面,侧脸瞧着左边车来的方向。
天气异常闷热,身上不停出汗,街面上的空气污浊,就连聚集的人群也散发着一股怪味。我能闻到自己的衬衣上还残留着火锅的气味,用手拍打几下,发觉上衣兜里还有一包口香糖。我给邓清词分了一块,自己也嚼了一块。
同事们凑过来聊天,有人说不如再找个地方去玩,我说今天不行,等月底可以再聚。又有人说等车太麻烦了,不如结伴打车,我问他住哪里,他竟然住在市西区比我更远的地方。有人瞅见了我拿的口香糖,大大咧咧地问我要,我便全部分给了他们。又一辆公交进站,是我平时回家乘坐的那一路。
我或许过于谦让了,这么热的天,也不大愿意和别人挤来挤去。有几个同事挤上了车,邓清词也上去了,轮到我时,车厢里的人已经站到了车门口。我犹豫一下,身后又挤上去两个,司机在里面大声喊:满了满了,上不到了。
车子关门开走,我在模糊的车窗里隐隐约约看见了邓清词。随后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问我怎么没上车,我说人满了,再等下一辆。时间刚过九点,至少还有一班车,就算没有了这路车,也可以坐其他路车到离家较近的地方。
等车的人少了一半,我继续和没走的同事聊天,他们几个都是要回市北。我又看了看朱穆,她朝我们走近了一些,抬眼望着马路对面亮灯的建筑。
“朱穆,你住哪儿?”我喊她一句。
“哦,我住市中。”她回过神来。
“不太远吧?”我又问。
“不远。”她说。
去市北的车子也来了,几个同事都上车走了。九时一刻,今晚过来一起吃饭的人就只剩了我和朱穆。我还嚼着那块口香糖,已经渐渐没有了甜味。
“你刚才是假装和我不熟吗?”她小声问。
“不是。我看你一声不响,想叫你过来说话。”我解释说。
“我下午给你发消息,你也爱搭不理。”
“工作时间,尽量别用公司的聊天工具谈私事。”
“我就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朝天门,没什么吧?”她带点埋怨。
“网络部有后台数据,能够看得到的。”我再度解释。
“那有什么?我又不是喊你去做什么坏事……”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有闲话。”
“有闲话也轮不到我啊,他们私下都在说你和邓清词……”
“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你可别听,也别信。”
“我没信啊,所以才敢问你。”
“为什么要去朝天门?”我问。
“算是还个愿吧。”她说。
我和朱穆去了马路对面,打了辆车去朝天门,她下午在即时通上给我发了消息,我当时没有回复她。她说的还个愿,具体指的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前年的中秋节,她晚上在朝天门打电话找我,我凌晨又去了朝天门找她。
我记起来了,那个时候我想象她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一个人在朝天门码头的江边打电话寻找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既无助又可怜。然而眼前,她迈开大步穿过马路时,那个飒爽的身影一点都不柔弱。我回忆起有关她的往事,许多情节都包含想象,我要用现实的她去替换曾经想象的她,这让我脑子有点乱。
我感觉自己有些鬼鬼祟祟,又感觉今晚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后面的行程做遮掩。我其实很想去朝天门,因为我很久没去朝天门了。如果楚灿在的话,我和她很可能昨天晚上就去码头的驳船上一起过生日了,可惜她不在。
从洪崖洞到朝天门的距离很近,出租车上的计费器都没有跳表。我们在广场边下车,又往码头上走去,我看着路灯淡淡的灯光,感觉好像黄昏的阳光。我又记了起来,我在晚上来过好几次朝天门,似乎每次都是和不同的人。
“你能不能走快点。”朱穆催我。
“你要去哪里?”我们已经走到了码头。
“就在前面。”她指了指江岸下方的台阶。
“前面还是下面?”我有点疑惑。
“往下走吧。晚上会涨水,涨水就找不到了。”她说。
我更疑惑了,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听来还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长江晚上会涨水?不会吧?”我问。
“会的,前半夜只到脚踝的水位,后半夜就到小腿了。”
“你怎么知道?”我又问。
她默默往下走着台阶,没有理我。
我们走到了江边,再往下走一层台阶就能踩到水里。她停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弯下腰去看了看台阶的立面。我问她在找什么,她仍是没有理我,接着拿出手机当做照明,极为认真地看了一层台阶,又开始看上一层……
“是你那天晚上来过的地方?”我问。
“嗯。”她细细找着。
“你做了个记号?”我又问。
“嗯,用钥匙刻的。”
“是什么样子的?”
“是个半圆,右边半圆。”
“刻的深吗?”我也开始找。
“找到了!在这里!”她惊喜地说。
从江边往上数第四层的台阶,高约二三十厘米的立面上,刻着一条直径四五厘米的圆弧。我拿了手机照亮,感觉弧度偏向椭圆,像是一个反写的“C”。
“这是什么记号?”我问。
“半个月亮。”她在我旁边蹲着。
“月亮怎么没边啊?”我伸手摸了一下,感觉有半个指甲的深度。
“呵呵……”她笑一下,“我那个时候傻,时常胡思乱想。正好那天是中秋节,一个人没人陪伴,不能团团圆圆,当然就是半个月亮了。”
“你当时就坐在这里?”我在台阶上坐下。
“是坐在江边的,我记得是刻在第二层台阶上的,怎么会跑到这里?”
“那年和今年的水位不一样吧,可能那年的降雨多,水位高些。”
“和月份有关系吧?那年是九月,今年是八月。”
“还好在水上,要是在水下,今晚就没办法找了。”
“还是怪我太傻了,我是从下往上记台阶的,应该从上往下记才对。”
“是啊,怎么会从下面记?下面的会被水淹的。”
“那我再数数,这是多少层啊?我看不清……”
我回头一看,夜间的码头一片昏暗,的确难以看清有多少层台阶。
“等白天再来看吧,或者等会儿走回去的时候再数。”我说。
“也用不着数了。找到了就行了,以后也不用再找了。”她说。
“你说的还个愿,是想做什么?”我问。
“就是带你来看看。”她站了起来。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会把月亮画完整……”
“用不着画了,已经不圆满了,一半就一半吧。”
“这也不算半圆,只是一条弧线。”我又低头去看那个记号。
“哦,那你再帮我画条线吧,把它画成半圆。”她说。
这种事情我很喜欢做,感觉有种童年玩耍的乐趣。我从附近找了一个坚硬的小石子,在那个反写“C”的记号上划了一条竖线,拼合成了一个“D”。
“哇!这就像半个月亮了,等我拍个照。”她笑着举起手机。
“这是上弦月,农历上半月的上半夜出现在西部的天空,月面朝西。”
“你怎么知道啊?”
“我地理很好……”
我们从码头走回广场。我默默走着数着台阶,又听见朱穆哼唱了几句。
我问她是什么歌,她说这歌也叫《上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