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筱云去了学校的操场,路上没有走的很近,更没有说话。
桑里中学的操场,是一块仅有二百米环形跑道的泥土地。西北两面都修有红砖围墙,东面是一段黄土悬崖,不算高但是无路可下。悬崖之下是大片广阔的田野,白天可以从这里看出去很远,夜晚来看,这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附近没有照明,悬崖边栽种着一排不太粗壮的白杨树,地上杂草丛生,有两三只蝈蝈在此起彼落地鸣叫。苏筱云环顾了一下四周,踩了踩脚下的草丛,在一棵杨树旁停下了脚步。我站在相距她一米左右的地方,看着悬崖之外。
“你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吧?”她开口先问。
“不太确定,大概知道。”我仍在猜测。
“你现在的状态,我很不喜欢。你究竟在想什么?”她语气平和,只是光线暗淡,表情模糊。我只能看清她淡白的肤色,以及嘴唇的轮廓和眼窝的阴影。
“我就是很担心你,没有想别的。”我仍感觉有些话不好当面说。
“我晕倒的那天,你当时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她问。
“那天,也是担心你……”我说。
她轻声叹气,往悬崖的方向挪了半步,而后沉默片刻。
“我这几天在想,”她缓缓地说,“晕过去和死一回的感觉一定很相似。醒来之后会记住一些场景,也像是做梦。”
“你记得晕倒后的事?”我稍有些好奇。
“我当时醒来就记得一些,也可能有一些忘了。还有一些是这几天慢慢回想起来的。真的感觉像是做梦,也很像是去了一趟另一个世界。”
“是一些很奇特的事情吗?”我更加好奇了。
“开始的一刻,我感觉自己在从半空中往下掉。”她看着黑暗的田野,“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感觉空间很窄,像是在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但是我伸手出去,什么也碰不到。落到底的时候,我身上一点都不痛,只是觉得很冷。我赶快爬了起来,看见自己身上穿了一条白裙子,站在了一片很大很大的绿树叶上。像是杨树叶,或者是荷叶,浮在一片暗暗的水面上,周围还有一圈圈波纹细细的涟漪。我看见叶子离岸很近,也看见天气像是黄昏或者阴天,岸上有灰色的草地,还有风车和磨坊。我转了个身,发现背后也是一片河岸。我突然看见岸上站着一群人,其中有我爸,有我妈,有我哥,还有你……”
她稍稍停顿,像是不忍再说,眼睛看向了脚下。
“我朝你们笑,大声问你们站在那里做什么,但是没人理我。我又招手,你们都像看不见一样。我急得跳起来大喊大叫,你们还是丝毫没有反应。于是我害怕极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然后我看到,你向着我走了过来,但是走到水边又停住了。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泪流满面……我开始喊你的名字,使尽浑身力气大声地喊,一直喊一直喊,但是你好像也听不到我。然后忽然一下,画面就全部都消失了。我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你在哪里。看到你那副样子,我当时心里就好难受,所以后来,就没敢再看你……那天躺在病床上时,我就在想:还好我醒过来了,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那该有多遗憾……”
我仔细聆听苏筱云所说的每一个字,用心去体会她叙述的情景。等她讲完,我已经不敢再去看她的脸。我望着像是虚无的黑夜,心中隐隐作痛。
“那天,我其实很害怕。”我使劲咬了下嘴唇,“我害怕你不会醒来了。我眼睁睁看着你晕倒,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送你去医务室的路上,我才冷静了一点。我心里一直在祷告,如果你能醒过来,我愿意去做任何事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以命换命,我也愿意……”
我看着苏筱云向我慢慢迈近了一步,她的面容从暗影中渐渐显现出来。嘴角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随即扩散成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终于肯对我说实话了。”她微笑着说,“你千万不要那么想,什么以命换命啊?没那么严重的。你平时都不许我说那个字,遇到那种情况,自己却要往那方面想……我不是醒过来了吗?你的祷告已经有效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是我顾忌太多了。”我满怀愧疚。
“我们现在说照顾,也还太早。只要你心里有我,能想着我,就足够了。”
“我一直是这样的。只不过有时候想的太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又向我走近了一些,“有些事,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我希望你能相信。你也要知道,我心里也有你。”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去亲吻她。
“你还想说什么吗?”她看着我的嘴巴,竟然以为我只想说话。
“身体不舒服,还是要及时去医院。”
“我知道了,还有吗?”
“家里人说话,其实都是为你好。”
“知道了,还有吗?”她问。
“出来有点久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那晚谈话过后,我和苏筱云又去过两次操场,都是晚自习时,相约着出去。她大摇大摆地走教室前门,我大概等一分钟之后,轻手轻脚地走教室后门。我们每次出去的时间都不会超出二十分钟,回去时,我会让她先进教室。
有一次我们并肩绕着操场的跑道走了一圈,一路小声谈论着当天发生的开心事。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隔壁班的另外一对男女生刚刚出来。
有一次我们在悬崖边,苏筱云大着胆子一声尖叫,结果招惹来了一阵野地里的狗叫声。我随后学了一声狗叫,那悬崖下的狗竟然就不叫了。
我们依然在传递笔记本,但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我给她写过:“多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回:“少假装深沉,深沉乃思想之包袱。”
我开始在课间主动去找她说话。如果旁边有同学出去,就在她的座位前后左右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如果没有空座,那就在她的课桌旁站着。
我们一般只是简单随意地闲聊,甚至有时完全是在讨论学习。偶尔也有感觉无话可说的时候,那就默默地互相看着,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我想我是真正喜欢上了苏筱云,只是还没有当面亲口对她表白。我想她也是真正接受了我,我们在一起时的感觉,就是一对甜蜜的小恋人。
对某些事,我已经很释然。就好比树林里有好多树,和一棵树最亲密的不是它周围的树,而是它根下的土。我想做一方土,只供养一棵树。
苏筱云正式告诉了我她的生日,那个日子,我其实早就牢记在心了。她说每年生日都会请朋友们一起吃饭,今年让我帮她一起合计要请哪些人。
“你,俞俪,我同桌宋绣……”她掰着指头数,“把周砺刚也叫上吧?”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周砺刚的名字,连忙点头赞成。
“还有……关峻辰也可以吧?”她眨了眨眼睛。
“当然可以了!”我无所谓地说。
“好了,就这几个人。”她笑着拍了下手。
我在送苏筱云生日礼物的问题上面耗费了许多脑筋,最后决定送她一支“英雄”牌的钢笔。我认为这个礼物很合适,首先牌子的名称就很有寓意。其次,钢笔对于我和苏筱云来说,算是一样具有见证意义的物品。
我去百货商店把钢笔买好,拿到精品屋做了包装,笔盒不大,外面只简单裹了一层紫色花纹的锡纸。我不会提前透露我送她的礼物是什么,我要让她到时候自己拆开去看。如果她非要事先问起,我就说是一把口琴。
周砺刚得知苏筱云过生日要请他,也说要送她生日礼物。我问他准备送什么,他说要送一面镜子,我一下想起来他高一上课照镜子的事迹。
“镜子?你喜欢的东西,别人不见得也喜欢吧?”我故意调侃。
“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赶紧给我忘干净了!”他有些羞恼地说,“我发觉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性太好。”
“送镜子做礼物,有什么说法没有?”我憋住笑。
“没什么说法,我可没考虑那么多,就是送给她。她拿来照自己也行,拿去反光晃别人也行,随便怎么用。”
“俞俪送什么礼物?你知道吗?”我问他。
“这个我不清楚,她爱送什么就送什么。她们女生之间的事情,我可没兴趣打听。你准备送什么?”他反问我。
“我还没想好,你给个建议?”我试探一问。
“我觉得你应该送她个玩具。”他郑重其事地想了想,“比如毛绒熊、布娃娃什么的,女孩子一般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