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关回忆的故事,起始于上世纪的最末一年。
对于我来说,回忆是一条可以逆流回溯的河,我曾经多次溺毙其中。
桑里,我的家乡。一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县城,城镇常住人口不足三万。县城的地势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勉强算是处盆地。城里只有一条两车道的主路贯穿南北,东西向的街道有五六条。道路狭旧,建筑低矮,难称热闹繁华。
桑里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当时是一位落魄贵族的封地。城区制高点的山丘上,就曾是那支后裔的祖先祠堂。后世又曾改建为祭祀孔圣人的文庙,抗战时期被日寇占为据点,之后毁于攻城解放的战火。五十年代初,在原地修建了一所中学,成为了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我便是在这里读书。
桑里中学的校门旁,有一座破旧的二层青砖小楼,是已被废弃做仓库的老教室。门窗尚在,玻璃破损,外墙上散乱点缀着片片苔藓。校园内东西两面各有几排砖瓦平房,是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以及学校食堂。最靠北面是一块二百米跑道的泥土地操场,中圈有四个篮球架,边上还有一些简陋的体育设施。
一幢三层的红砖教学楼是校内的主建筑,位于整个校园的中央。每层有六间大教室,中部和两端各设有教师办公室。每层一个年级,从高到低依次是高一高二高三。每逢新学年开学,低年级的学生都需要从楼上的教室搬迁到楼下,高考失利的复读生没有地下室可去,只得去靠近操场的平房。这种年级升高却楼层降低的奇怪安排,一度让我怀疑是学校那些年高考升学率低的主要原因。
教室宽敞简朴,水泥地,粉皮墙,一般都放有四五十张单人课桌。黑板讲台的左侧是四面红油漆的木头窗户,右侧是两面窗户和前后两扇黄油漆的木门。窗户多的那一面,朝向升旗的小广场和栽满松柏杨柳的花园。有门的这一面,外边是绿油漆的铁栏杆护着的走廊,朝向操场和学校东侧悬崖下的田野。
我读高一的时候,教室在三楼。课余时间特别喜欢聚集一大帮男生在走廊上说笑打闹,偶尔也喜欢一个人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树林、农地和小河。我还喜欢在晚自习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溜出来透气。那个时段的走廊,一边是泛着青光的夜色,一边是映射白色灯光的玻璃窗,安静的像某晚不经意做的梦。
我记得曾经有一次,是春季四月的一个晚间。我从教室出来时,看见走廊的远端站着一位白衣白裤的女生,她背倚着栏杆,侧脸看着我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起风,她的身影随之微微闪耀,仿佛幻变为一朵正在夜色中盛开的昙花。我当时很想走过去看清楚她的样貌,只可惜没有勇气,她后来便消失了。
我现在读高三,教室在一楼。走廊上的视野有限,没有了站高望远的优势,也减少了玩乐的兴致,主要的课间活动似乎只剩了和同学结伴上厕所。
现在是上午上课时间,讲台黑板的左侧挂着一面倒计时的小黑板,上面写着: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我留意到“离”和“高”两个字的外观很相似。
我粗略按照算卦测字的套路来分析:“离”字的结构暗藏凶相,笔画多交叉曲折,并且与其相关的词语都不怎么讨喜;“高”字的上下部分有相同之处,整体字形方正规矩,字意及词组都比较偏褒义。单凭直觉,我更喜欢离字。
我坐在第五排的位子,左边靠近一面窗户,窗外是几株修剪成尖塔状的墨绿色的柏树。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在我的课桌上照出一个发光的三角。外面有小鸟倏地掠过,一团小小的黑影扰动了光线,也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收回了一些注意力,先瞧了一会儿讲台上的历史老师,随后又偷偷瞄向窗外。我看见天气晴朗,我看见风轻云淡。我看见柏树顶上停留着两只小麻雀,两个小巧的脑袋凑在一起频频点动,似乎在亲密地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
我又看见了身旁的同桌,她正在认真听讲。她一只手抬起,手掌在脸侧稍稍挡着阳光,朝我这边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侧脸。她的皮肤很白,尤其是脸庞,此时在阳光的映衬下,就像是一尊净白的瓷器。她的眉梢眼角都有些许上挑,显露出一副冷艳决绝的表情,就像是传奇中描写的侠女,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上高中之前,我没有见过她,桑里县城有两所初中,我猜她读的应该是另一所。我们高一不是同班,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那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她担任班级领队,穿着一身雪白的纺绸衣裤,白手套黑皮鞋,独自走在队伍前面,举着班级牌。那时的她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带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
高二时候,我和她开始同班,桑里中学一般设有两个文科班,我们碰巧被分在了同一个。高二高三的运动会上,她仍然是班级领队。她渐渐留长了头发,扎起了马尾,发型一变,气质也随之柔和了一些。但是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正脸,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面带笑容,甚至从没有和她有过一个字的对话。
上星期刚调换的座位,我没想到新同桌竟然会是她。她坐在我的左边,比我更靠近窗户,也更靠近墙壁。如果她要从座位出去,我就必须起身让路。
我这几天上课经常偷偷看她,但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我看她。她仍旧低头写着笔记,我看着她额前的那一绺长长的刘海,垂落的发梢能接触到桌面。
对于我来说,回忆也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必然有终点,也有源头。
她没出现的时候,我一直漂浮其中。她的出现,有如一叶小舟。
她叫苏筱云。
2018-4-5 清明第六次终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