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不见。
已是三更天,千家万户安然入眠的时分,玉平城里的大街上空荡荡再一人,四下里静悄悄一片。远远的深巷中远远传来一两声狗吠,夹杂有更夫“咣”地敲了铜锣懒洋洋带些睡意唱更的声音。
城东县太爷的府上,却是另一番光景。四处家丁婢女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洋溢着热闹喜庆的空气。
老太爷六十大寿了。客人们从日升折腾到日落,从日落吃喝吵闹到三更,仍然还有几处厅堂之内未撤筵席,打着饱嗝口喷酒气的人们在继续尽兴。
“吃呀!”“喝——喝——”
划着拳,斗着酒,满脸红得像猪肝,脑门上一层亮晶晶的油汗。有喝得打了呼噜睡倒在宴桌上的,躺倒在宴桌下的,便有丫环家奴上来,将之托架到肩膀上,扶回房休息。剩下满桌的残羹,一片杯盘狼藉。
后院的戏台上,演出正在火热地进行着。各色戏子艺人卖弄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翻跟斗耍兵器走云步亮嗓音,千方百计让自己的角色多绽出一份吸引力。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脑袋,最前面的高大金丝绣椅上,老太爷笑开了眉眼安然坐着,一个肉脸努得像团鼓鼓的败絮,挤得两只眯着的小眼睛深深嵌在两道****里,闪动着些许淫恣光芒,紧紧盯在台上年轻女戏伶碎步轻移纤纤婀娜的腰身上。身边左右长长一排分坐的,是各色绫罗绸缎金饰珠翠包裹下的达官贵妇人,或精神十足入迷赏戏,或面露倦容已显睡意。
戏,在进行着。月,依然没有升起。
一声凄厉惊叫忽然响彻夜空,惊走了正昏昏欲睡的人们的困意,四下里顿时骚乱起来。
“有刺客——”叫喊声中,一道身影形如鬼魅,在高大宅第屋顶上飘忽几下,遁入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县太爷府里可就炸了锅了,四下里女人孩子惊叫哭闹,兵丁呼喝呐喊,各色宾客无头苍蝇一般四下奔逃乱窜,杯盘掉地上砸碎脆响。
“怎么了?怎么了?”人人惊恐万状,随便抓住一个人便问。
“闹鬼了!老爷的脑袋掉下来了!”
“啊?”闻着的眼珠子都要掉出眶来了,有人躲进屋内,跳钻进被子里,浑身筛糠一般抖着。
“抓刺客!抓刺客!”兵丁呐喊,四处火把红苗闪动,夹杂着各式哭喊,嘈乱,无月的夜里,县太爷的府上,成为一片混乱的海洋。
城郊野地竹林,一个黑影快步行走着,稳健步伐如风般行进,来到一块巨石前停住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掷,无声没入土中尺许。缓缓揭开脸上一个形貌怪异可怕的狐脸面具,露出一副四五十岁威严俊秀美须飘飘的面孔来,双目如星闪动,四下扫过一圈,透出警戒小心的气息,闪身没入石后。
片刻,巨石后走出一美须飘飘神情安详如仙的道人来,手持道幡,沿林间小路踏步而去。一路嘴里吟唱,似词非词,似诗非诗。
“问世间,恩怨几何?干戈苦,苍生受多。天理昭昭,乘桴浮海求我。思空寂,揽月闲卧;意莫及,魂驰山河……”吟唱着,渐渐远去,道袍翩翩,没入一片夜色之中。
玉平城轰动了,沸腾了。
县老爷在六十大寿喜庆的夜晚众目睽睽之下骨碌碌人头落地,戒备森严的府衙,众多武将兵丁竟然没有一个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目力较佳些的只见眼前一个明晃晃的什么圆东西一闪飞进了戏台上的横梁,老爷的脑袋就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了。听说,那脑袋滚到地上时还笑着哩。然后有人看到戏台横梁上露出一个黑乎乎怕人的狐狸脸——也有人说是黑狗脸,总之,肯定不是人脸的东西了——两眼里象是诡异地笑了一下,忽地便不见了。
有人坚持说那一定是狐狸,因为回去后便病倒了,从此卧床不起,想是被狐狸精那一笑摄去了魂魄阳气。
玉平城封城足足有三个月,挨家挨户彻以搜查。原本已被搜刮得贫苦不堪的平民一时间更受了一通顺手牵羊的劫洗,生活更见艰辛。然而心里暗乐着,虽然不敢说出,倒确实大大出了一口恶气。一口堵塞胸中几十年,怨深似海的恶气。
当丧尽天良作恶多端的大恶大害从世上消失了的时候,人们总是这么快意。
三个月后,一无所获。抓了一批身份来历不明的客栈宿客流浪游民入狱,终于只得开城门解禁。冷清清的街市日渐又有了嘈杂热闹的声音。新上任的县老爷有了前车之鉴,倒也似乎不敢妄动贪念,集市之上也就渐渐恢复了生机。又过月余,竟已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了,各色买卖的人们在交易,逛街穿梭的红男绿女,嘻闹追逐的顽童,扛着插满糖葫芦草靶的老人带些苍劲而嘹亮的声音在喊:“糖葫芦哎——”
忽然之间,集市的一端嘈乱起来。人声惊叫,小孩哭喊,烈马嘶鸣。人群纷纷向街边逃散,夹杂着皮鞭抽响凶悍叫骂的声音。一队官兵纵马驰过来,避闪得慢些的,头脸身上难免吃上一鞭子。
前方的人们飞快逃散着。驼背的老汉挑起一担桔子,慌忙之中反被两筐桔子拽得原地打了个转转老眼昏花一头反往街心冲去了。待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马队已至面前。烈马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背上一身胄甲的兵士从马背腾到半空,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驼背老汉唬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两筐桔子打翻了,街道上滚落了满地鲜黄的桔子。
“啪!”驼背老汉的背上多出一道血痕。
“老不死的!你活腻了?”马背上的人凶神恶煞地狂叫着,手中抓了一条扬在半空里的鞭子,一脸凶残。
滚在地上的人气急败坏地爬上马背,从同伴手里接过鞭子,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跟两个马脖子上挂的铜铃似的。“死老儿!我让你挡!让你挡!”皮鞭狂风暴雨似地落在了吓瘫在地的驼背老人身上。
“啪!”地一响,忽然觉得不对,抽不下去了。抬眼看时,鞭梢抓在了一个中年白衣儒生的手上。用力往回抽了几下,居然纹丝不动。细看其人,但见宽额俊脸,横挑剑眉,眉下一双大眼烁烁有光,一派浩然正气,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傲骨威严来。
“找死!”几声暴喝同时响起,几条皮鞭漫空打下,中年儒生的白衣上顿时现出来几道淡淡血痕,衣服裂开,却依旧巍然屹立,怒目而视了。“尔等难道目无王法么?为何随意伤人行暴?”
“哈哈哈哈!”这么一说,一队马上的兵卒们可就一阵仰天的大笑,领头恶卒忽地止住笑,面色一寒:“王法?老子就是王法?防碍查案者死!给我带走!”长鞭在空中一挥,一队人马立时散开。中年儒生冲地上吓呆了的驼背老汉身上微挤了挤,示意快走,一双大眼却盯在一队人马身上片刻不离。驼背老汉会过意来,忙趁乱连滚带爬退到街边去。一伙人马已围成了一圈,将中年儒生围在了中间。
“拿下!”一声断喝令下,被抓住鞭梢的恶卒已先自栽下马来,众卒纷纷抽出腰间兵器,知道这绝非普通儒生了,挥刀砍去。一时之间,街市上呐喊声,马嘶声,呼喝声,兵器相撞声乱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