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看着这秋雨连绵愁煞人，叹了一口气。
真武山上跌尘路旁有很多茶肆，茶肆里有茶，专供上山的人疲惫口渴时饮用，真武山上的茶肆都是串过价的，每家摊子一壶茶都只要三钱银子左右，最多也超不过五钱，不算便宜，可比起其他名山大川里那些动辄五六两银子打底的价格，好像也不是很贵。大家也都喜欢到山上喝茶，不是因为茶有多好喝，而且因为这里是真武山，这里有道一宗，别说喝茶，只怕一杯水下肚人们都能品出一股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的道意，估摸着再喝上几杯就能悟得长生之道了。再者，茶肆的摊主们长年与山上道士来往，哪怕像老胡这样除了招子上“茶”字之外一个字都不认识的人也能说出几句在道门典籍里的话，更是正中人们的下怀，只觉真武真乃天地钟灵之地——只要山上道士能再多一点“仙气”就好了。
真的多喝几杯茶就能得道了？其实没几个真的相信，只是在心里留个念想，求个好兆头。就像大家上山不惜绕路也要尽量走跌尘路，不就是因为这条路是传说纯阳吕祖转世的吕清玄亲自铺的，想蹭点仙气？但无论怎样，留个念想总是好的，总归是日子过着有点希望。
有的时候这里也买一点米酒，喝下去口感软糯，舌尖留香，很是受人欢迎。三伏天日头正毒时，茶摊还会摆出一大桶杏皮茶，故意把桶盖打开，好让那股子清香弥漫开来，路过的人们，无不口舌生津，牛车拉来的两大桶往往不到未时就已见底。
老胡就是一个小茶肆的主人，这摊子从他爹开始就一直在真武山上摆着，到了老胡这里已经盖了五六十年了。茶摊就盖在半山腰上，一般人无论是上山的还是下山的一般走到这时候都该有些疲累，正好就在老胡的摊子上要一杯茶，所以老胡这些年生意还不错。
“今儿看起来人不多啊。”老胡探出头瞅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和像细针一般的雨丝，又收回了头，叹了一口气。
“你这摊子建在半山腰，又有一批老主顾，地利人和都有，今天只是少个相较起来最不重要的天和，怎么就惆怅成这样了？”老胡身后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怎么，最近急着用钱？”
“是啊，儿子要娶媳妇了，做婆家的总该把聘礼准备好。”老胡回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喜悦与些许无奈，“女孩家里那边到也通情达理，说只要我们这里对姑娘好一点就行了，他们虽然这么说，可是这份子礼我们可不能少了。这就是一笔开销，后面的大婚开销才大呢。这些年，多多少少也攒了些钱，想来也是够办了，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事突然就出来了，所以得多赚点儿备着——呸呸呸，怎么可能会出事，肯定是一帆风顺。”
那年轻人穿着一身道袍，想来当是道一宗内的道士，他笑着，小啜一口热茶，道：“哦，那到了令郎新婚大喜的日子可得知会一声贫道，贫道也好包一份红包过去。”
老胡点头说当然，然后摸着脑袋憨厚地笑着。
“话说，婶子的病可好些了？”年轻人又问道。
“嗨，早好了。多亏那位小道长妙手回春，我那浑家的风寒病三四天就好了。慕道长，怎么今天没有见到他？”
慕凡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别提了，那小子现在估计还在丹房里抄经书呢。”
“是……怎么回事啊？”
“也没什么啦，就是……就是前两天下山，在襄州城里迷路，走到青楼去了。”
老胡听见这话，睁大了眼睛，很是不可思议。
“没错，这小子当时迷路进了青楼，还是襄州最高级的雪风阁。”慕凡叹了口气，借茶浇愁。
“那能怪我吗？我看那地方到处都是公子少爷们风流倜傥，姐姐们也是正经地弹琴唱歌，端庄的不行。哪像师兄你平时跟我说的青楼的样子？我哪里想得到是青楼？只当是哪里的士子要开诗会，就过去看看凑个热闹。”茶摊外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老胡向外望去，之间从山上飞下来一个穿着黑色道袍打着一把油纸伞的少年道士。少年道士双足轻点一根树枝，腰部发力一扭，在半空中持着伞打着旋缓缓落下，如同微雨燕回。走进茶摊，少年将伞收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只是因为少年的年龄还小，稚气未脱，其上的表情也只能用“可爱”来形容。
“呦，小道长，你来啦。”老胡看见少年道士显得非常高兴，“多亏你为我浑家针灸又给开了几副药方，我浑家的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啦。”
“那就好那就好。”少年道士应道。
少年道士坐到慕凡身边，毫不客气，拿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喝，只双手捧着取暖。
“呵，然后你就进了那个‘诗会’一个多时辰，狠狠地出了一把风头？啧啧，你倒是夺得了很多女子的青睐嘛，听说那花魁还拉着你的手要和你喝酒呢。”慕凡冷笑。
“哎呀，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少年道士腼腆地笑，像是有些羞怯。
“我也不是在夸你啊师弟。”慕凡抬起手，食指微弯，轻描淡写地向少年道士弹出一记脑瓜崩儿。少年道士“哦呀”一声上身后仰，正好躲过慕凡的食指指尖，距离不远不近，妙至巅毫。哼哼，躲过去了。少年道士嘴角微微扬起。
哼哼，躲过去了？慕凡嘴角微微扬起，指尖一道微弱气劲射出，掠向少年道士的额头，少年道士的身体猛地一卷，如同一道黑色的风一般卷过那道气劲——只可惜身形还未落地时，慕凡食指轻轻一勾，只听那阵风里又是一声“哎呀”，少年道士摔在地上，额头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红印。
“唔……”少年道士揉着额头站起身来，“有你这样当师兄的么？欺负师弟年幼体弱又不会武功便肆意妄为。”
“没错我就是欺负你不会武功，怎样？你不会武功还怪我咯？”慕凡挑眉道。
从入了道一拜了师以来，这小子一直不会武功，不是他莫易邪根骨不佳，当年师尊为他通经脉、解天锁的时候他就站在师尊房外，房外很寂静，房内也很寂静，寂静得让人有些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来艳阳高照的真武山渐渐变得阴云密布，隐隐有滚雷暗响，煌煌天威让生来六识灵明的慕凡只觉得透不过气，脑袋疼得像是要爆炸开来。等到师尊开门的时候，慕凡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师尊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甚至直不起身，而刚入门的师弟则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发生了什么？慕凡很聪明地没有去问，也没有去打听。
在这之后好像也没有出什么事，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张梦仙教育自己徒弟基本上是不去主动教的，完全是莫易邪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慕凡当年也一样。
结果呢，莫易邪只和张梦仙学了凭虚步尘和蹑云枕月两套轻功和一套内功心法就再没有学过和武学有关的事情。让慕凡无可奈何的是，自己的天赋本来就够好的了，可这个小师弟更是妖孽，张梦仙自创的两套轻功慕凡学习用了半年才算是得心应手，而莫易邪三个月就已经踩着步子满山乱窜了。
为什么不学武？慕凡也问过莫易邪，莫易邪只是讪讪地笑，过了很久才说出一句“我怕疼”。
怕疼不学武，却要专门学轻功，你是想去溜门撬锁、窃玉偷香吗？嗯？
对武学不感兴趣的莫易邪在山上仍然放不下医术，成天没事就往丹房找专于炼丹的丹玉青师伯请教，丹玉青师伯还曾笑言张梦仙下山是给他找了一个徒弟。学了医术，莫易邪也会给那些上山的人看病，一开始害怕庸医误人，莫易邪只敢看些头疼脑热受了风寒之类的病，抄药方，记病例，忙得不亦乐乎。到今天，他已经可以给那些江湖侠客接骨疗伤了，那些江湖客也很是豪气干云的说“小兄弟医术高明真是了得！以后在江湖上若是遇到困难报我xxx的名号便是”之类的话，说话的人不一定真的有多少真本事，真有事了也不一定会出面，但是莫易邪还是笑着应承下来。慢慢的，道一宗有个小道长专门为人看病的传言在襄州广传开来，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这时候莫易邪反而没了身影，只是在卯时到未时帮人看病。针对莫易邪的这个行为当然也有不少人表示反对，“你会看病，那么给我们看就是天经地义”这样滑稽的想法不是一个人有。莫易邪不胜其烦，便通过一些手段把自己打扮成即将撒手人寰的样子，气若游丝地向山下的人“喊”着“让我治……我还能继续……”。大多数人，尤其是女性香客和那些女侠们看着这个曾经丰神俊朗，讨人喜欢的小伙如今面色枯黄，骨瘦如柴都不忍再让他操劳，纷纷抹着眼泪让莫易邪别这么拼命。莫易邪就此获得了下午的自由时分。
除了学医，闲暇之余，莫易邪就会满山游荡，有时候坐在小莲花峰上看云，一坐就是一整天，结果两腿发麻动都动不了；有时候钻进故纸堆翻阅典籍，看完一本就在自己身旁放一本，等到慕凡叫他的时候他已经牢牢实实地埋在书里了；有时候他也会去和那些江湖客搭话，问一些江湖上的新鲜事，其中被夸大的肯定少不了，这些混江湖的人最重要的就是面子，能够被有声望的前辈往屁股上踹一脚都能说是切磋过。有时候他也会去找坤道姐姐们戏耍，因为一直装成乖宝宝，一直守规矩，所以每回莫易邪去都会被坤道师姐师妹们团团围住，回来时一身女子清香。
最后这一点格外让慕凡艳羡。没人跟慕凡提过他没说话时那生人勿近的气场能吓退多少人，倘若慕凡待人多一分笑意能让自己受欢迎多少倍。
不是说慕凡现在就不受欢迎了，对于这个道一大师兄，门内弟子都是打从心底敬畏的。当然就是“敬畏”而已了，哪怕有坤道弟子对慕凡怀有爱慕之情，估计看到那张比三九寒冬还冷的脸也没有勇气倾诉了——虽然大家都喜欢很推崇老虎的威风，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和老虎生活吧。
慕凡羡慕莫易邪，却不知道莫易邪用来接近坤道弟子们的敲门砖就是慕凡平时练习书法用的字帖和一截剑穗啊。
“你今天又偷跑下来了？”慕凡看着莫易邪似笑非笑地，“就不怕到时候再抄几十遍经书？”
“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不被发现就不算偷跑啦。”莫易邪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
“怎么，今天又要去见那位花魁姐姐了？”
“人家今年才十九岁，我今年才十六，当然可以叫姐姐，你就算了，都已经是行过冠礼的老人家怎么还装嫩呢。”莫易邪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深吸一口气，慕凡尽力保持微笑，向莫易邪招招手，“师弟，最近我对于修炼武道又有些心得，过来我同你探讨一下。也算是帮你磨砺一下你的轻功嘛。”
“哦……那就来试试看啊。”莫易邪脚一蹬立刻向后退去。用主要用来近身缠斗的蹑云枕月我是比不过师兄你这能把剑气玩出花来的天才，可是单纯跑路，在擅长长途奔袭的凭虚步尘上师兄你可不如我啊。
“哼，今天就和你比比脚力。”慕凡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子上，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射出。
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的老胡笑了笑，将碎银收起，将茶壶收起，等着慕凡一脸沮丧地回来——哪怕是老胡，也是听过整个真武山，在轻功这方面最好的，是一个姓莫的少年道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