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朝阳爬上地平线,染得天空也成了一色。落叶在古道边添了数丛金黄,凉风习习,正是好天气。街道上早已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热闹而温暖的一天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
但是就像有光明的地方就有影子,地上一片详和,地下则阴暗依旧。
几缕阳光透过锈了许久的铁栏小窗洒在黑褐色的硬地上,洒在阴暗的墙上,以及墙上玲琅满目的……刑具上,阴影重重,辨不分明。刑具似乎上了年纪,清一色是黑暗的,阳光照上却不见反光,黑黝黝的不知沾了多少血腥,令人望而生畏。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垂着头,闭着眼,似是晕阙了过去,手脚被牢牢地束缚在十字木架上,丝毫动弹不得,就连脖子上也束了一圈粗麻绳,这架势,仿佛被绑着的不是未满十岁的孩子,而是二三十岁正值壮年的大汉。身后的十字木架成人大腿粗细,看得出来用了很久,却依旧牢固,浸满了血腥和汗泪,早已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孩子一身白胜雪的锦袍,袍摆处隐隐绣着银色浮云纹路,微风拂过,锦袍翻动,浮云竟活过来一般流转,这般的袍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脚上套着的一双墨色金纹的软靴,更是印证了这般猜想。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渊薮大陆第一世家高席氏年轻一辈的嫡系公子,排行第八,名唤高席映泽。这位高席八公子不足十岁,却已是族中最得宠的公子,文武天赋都是极高,若非年幼,怕是早已定为少家主,只等即位了。
至于八公子此时所处的地方,则是高席氏在郊外一处庄园的地下牢房,高席氏位高权重,私事向来是在这处庄园处置。牢房隔音效果极佳,也常年幽暗阴闭,除了高席氏嫡系,鲜少有人知晓。而这满屋的百道刑具,则是高席氏的“收藏”,即使是天牢刑讯处也难与之比拟。这里鲜有关着的人,并不是因为高席氏纠纷少,而是酷刑之下,被审之人要么招供,要么便是刑讯过度暴毙。
整个刑讯室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八公子呼吸的声音,仿佛这里早已被人遗忘。
一阵愤怒的叫喊声突兀地响起,“放开我,高席灿水!私解家主,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下场是什么!现在放了我,我便不追究你了,否则,家法可不是摆设!”
被称作高席灿水的人约莫三十岁,眼眉狭长,鼻梁高挺,听了这阵怒骂并不生气,反倒俯下身,眯起眼睛,兴味十足地笑了,“唉,家主,我的好哥哥,你怎么就看不清呢?形势比人强,你便认了吧!我既是能私解你这个家主,自然是已经平了家族内乱,那么,哥哥,我的好哥哥,你认为谁还能来这里解救你?又有哪位能用家法压我?现在啊,大家都在明哲保身呢,哥哥你就别乱想了,想想自己罢!”在说到“家主”二字时,高席灿水咬紧了牙根,棕黑色的眼中浮现一丝阴霾,一闪而过,谁也没有发现。
“你!”高席灿水的哥哥,高席家主高席灿木气结,与高席灿水差不多的脸上,浮现的满是愤慨与难忍,眼眸怒睁,兄弟二人面容相似,却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再如何,你也不是家主,这样篡位夺权于我,不可能服众!”
高席灿水藏在宽袖中的手握紧,眼中阴霾重重,面上却仍是玩世不恭地笑着,嘴角愈发上扬,“我的好哥哥,持玉玺者为家主,高席暗卫军唯听持玺者之令,想必我没有记错罢?”
“是又如何?”
“身为家主的哥哥,想来应知玉玺所在罢?”
“高席灿水,无论如何,你是不会知道的!”
“哥哥知道便好,不久,弟弟我也会知道的。”高席灿水的笑愈发灿烂,却让高席灿木的脊背发凉,“你要做什么?”
“不急不急,哥哥马上就会知道的。”高席灿水拍了拍哥哥的肩膀,他的手冰凉,凉得直入高席灿木的心底。高席灿水轻佻地打了个响指,“哥哥啊,弟弟我今天有一份大礼送上,还望哥哥笑纳!”
押着高席灿木的侍卫听了命令,一把拉起高席灿木,强扭着他的双臂就往前走,正是朝着刑讯室的方向。
“刑讯室……你关了谁?”高席灿木猛地抬头,质问自己的弟弟。
高席灿水嘴角的弧度扩大,似无情又似嘲讽,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未上锁的铁门,“哥哥……一看便知。”
铁门被猛力推开,档啷啷一阵沉响,慢慢地打开,门后的情况也缓缓呈现。
十字木架上的孩子还没有醒来,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身上的衣饰华贵不凡,足以说明他的身份。那小小的个子还未长开,在九尺高的木架上,显得渺小而又不堪一击。
高席灿木瞳孔猛地收缩,瞬间失了音。不,泽儿怎的会被弟弟抓到,昨天变故的时候,自己不是吩咐下去教侍卫带着泽儿先走的吗?此刻的泽儿,应该是在离这里数十里的庄园里啊,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
高席灿木不愧是高席家主,只一瞬间便平静下来,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不认识。”
高席灿水明显很不满哥哥的反应,“哟,也是,离得这么远,怎么看得清,带哥哥近点儿看,看清楚,看明白了!”
高席灿木被强行推到木架前,不知是因为推力太大,还是心中的震撼更强,他猛地跪坐在地上,浑身无力,颤抖地抬头看去。
泽儿的面庞沉静,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长睫毛遮住了眼睛,白皙而光滑的小脸上泛着孩童才有的淡淡红晕。
“灿水!这是咱们兄弟之间的恩怨,你牵扯泽儿进来做什么?家主之位,你若有本事便明的来与我争抢,这般阴暗的手段实是令人看不上!”高席灿木再难平静,回头怒道。
“哟,我的好哥哥,现在,你终于想起来我是你的亲弟弟了?看你的表情,便知你对这份大礼是极为满意罢。我既是小泽儿的亲叔叔,便应该教导他一些东西,我左想右想,小泽儿天赋如此之高,文武皆是不弱,惟有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一事极为令人遗憾。想来哥哥如此疼爱小泽儿,这刑讯室定是没带他来过的,今日,我便带他来开开眼界可好?”高席灿水笑得眯起眼睛,宛如一只狐狸,看似亲切的话语直直将高席灿木打入冰窟。
“高席灿水!你究竟要做什么!”
“哥哥心里明镜似得,还要弟弟我说明吗?哥哥既知玉玺所在,便告了弟弟,让弟弟我也在家主位上坐两天罢?”
“休想!”
高席灿水眼眸瞬间充满阴翳,似是耐心已经用尽,再不掩饰他的厌恶之意,“那么,我便命人好好教导教导我亲爱的小泽儿,看看在哥哥心中,是家主之位重要呢,还是小泽儿重要?”说着,他又作思索状,为难地道,“只是啊,小泽儿年纪还小,身子板弱不禁风,不知能受得了多久,教导这种事,弄出人命来就不好玩了,这样罢,弟弟我近日里新得了一丸金锁丹,据说有护脉保命之效,便送给小泽儿罢,哥哥你说,这般可好?”
“你放开泽儿,有什么,便冲我来,拉上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高席灿水似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仰天大笑,“哈哈哈,哥哥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个家主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兀自道,“来人,喂八少爷吃了金锁丹,再把少爷叫醒,睡了这么久,小泽儿想来已经睡足了罢!”
两个赤膊的壮汉得令上前,一人粗暴地给八公子喉中塞下一丸金色的丹药,另一人则拎起一桶冷水,狞笑着兜头浇在八公子身上。
“咳咳……咳……”八公子受了这般刺激,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立刻就清醒了。喉中卡着药丸,让他立刻咳了起来,湿发随着咳嗽不断地溅出冰凉的水珠,小小的脸庞冻得毫无血色,狼狈而又可怜。
“泽儿!”高席灿木眼见着自己最宝贝的小儿子受了这等折磨,哪里还冷静得下来,双目充血,面容变得狰狞可怖,大声咆哮着,拼了命地挣扎,想要逃脱束缚。
高席灿水见此,眼中闪过满意之色,“唉,哥哥身为家主,怎的这般沉不住气?一个小小的开幕罢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小泽儿若是这点苦都吃不了,怎对得起哥哥你的悉心培养呢?你说是吧,哥哥?”最后的“哥哥”二字,高席灿水特地加重了发音,意味深长地笑了。
“父亲……您怎么了……这……咳咳……这是哪里?小叔……怎么也在啊?”八公子缓过了气,略有虚脱地问。
“哈哈,小泽儿回过神啦?那么,好戏该开场了吧?嗯?哥哥?”
“你不要动他!”
“嗯,让我想想,咱们从哪个开始呢?”高席灿水仿佛并未听见哥哥的话,沉思起来。
“回二老爷的话,一般刑讯,向来是从鞭刑开始的。”壮汉抱拳,恭敬地回答,脸上挂着嗜血的笑。
“好,那就开始吧,小泽儿,别让叔叔我失望哦!”高席灿水好整以暇地坐在哥哥身边,低低地道,“哥哥啊,可要看好了哟!”
“不!不……”高席灿木眼中满是仇恨,奋力挣扎,却是徒劳。
“啪!”刺耳的声音响起,只听声音,就知道这一下有多重,八公子被打到的地方外衣和里衣全数裂开,白皙稚嫩的皮肤上,猩红的痕迹极其明显,长长的一道,足足从左胸最后一根肋骨拉到了小腹处。“嗯……”八公子受了这一下,闷哼一声,小眉毛皱了起来,面色痛苦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小叔,“小叔,为什么?泽儿犯了什么错,小叔要这般对泽儿?”
高席灿水挑挑眉,冷酷地笑了,“因为啊,你是你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是我的……”他猛地凑近八公子的脸,“敌人。”
“不,怎么会,我们是亲人啊!”八公子眉宇间满是慌乱和不解。
“哈哈哈,亲人?小泽儿,你太天真了,你真的认为在豪门大族中存在亲情吗?亲人啊,亲人……不是用来竞争,用来背叛的吗?”
八公子听了小叔这话,如遭雷击,顿时愣住了,“不会的……”印象中的小叔,从来是温和地笑着,纵容自己的呀,他还记得小叔偷偷带自己溜出家游玩,记得小叔在自己生日时送了可爱的彩虹鸟,记得小叔抱着自己,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看夜空的梦幻……桩桩件件,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
“小叔……小叔!”他痛苦地叫出声。
“小泽儿,你还不明白吗?或许以前我还在意你,但是现在啊,你牵涉到了叔叔我的利益,我们,已经不是亲人了!”八公子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小叔,看着他牵起的嘴角和凉薄的唇片,明明是熟悉的笑,却让他冷到了骨子里。
“继续!”高席灿水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行刑的壮汉。
噼啪的抽打声瞬间回荡在了阴暗的地牢内,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这一次,八公子仿佛是布偶一般,没有丝毫反应,目光呆滞地看着溅上斑驳血迹的地面。
好痛啊……自出生以来,还没这么痛过……
痛得他说不出话,痛得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痛得他直想昏阙过去,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这种痛,不只是身体上皮肉绽开的痛,更是直达心底的,被亲人背叛的痛。
“我们,已经不是亲人了……不是亲人了……亲人……是用来背叛的……背叛……”
八公子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小叔的话。
哈……哈哈……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
八公子垂下眼眸,修长的睫毛微颤,一滴晶莹飞快地从他稚嫩的脸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