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星无月,戌时后下了一场沥沥小雨。
羽林卫因着避忌,也只在院落外四下巡逻,偌大的禅房院子里,四下里极静,只剩雨点打在院子里的芭蕉叶上的嗒嗒声。
芳辰领着杨烨进得禅房来,便看到安然坐在里头的朝颜,她坐在温暖的灯火光芒下,侧过脸朝他微笑,“你来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平静地走上前,在她对面坐下。
朝颜看着他被雨水淋得微湿的肩,便问:“听说你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京城去遂州上任了?”
杨烨默了一刻,“宫里说话不方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她不语,站了一会,才道:“这次一走,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面,今夜坐下来喝杯酒,权当为你饯行可好?”
许是离别的伤感,他喉中一阵堵,再说不出旁的话,只点了点头。
朝颜侧身轻击掌,串珠端了托盘进来,上头的盘子里是一壶黄酒,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道:“你救过我几次性命,如今我也怕是不能报答你什么了,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很久没做过,有些生疏,若是不好吃别笑话我。”
杨烨僵在那里,定定看着她,朝颜伸手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一块,递到他面前,“尝尝看?”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从小到大,除了早逝的母亲,这是第二个女人亲手为他做东西吃。
酥软香甜的合意饼,甘甜中带着一丝涩苦,如同那一日暴雨里她眼眶中流淌不尽的泪。
朝颜微笑着看他吃东西的模样,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她还是青涩少女的时候,那天她兴致勃勃地跟着御膳厨房的嬷嬷学会做糕点,高高兴兴地带去未央宫想让夜羲尝尝,却撞见了慕思筠和他在一起的场景。那一天,她提着食盒,像一个自惭形秽的小丑躲在廊柱后,生怕被人发现。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亲手做过吃食给人,哪怕是后来委身夜飒,哪怕是后来与夜飒也算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她也再无这样的心思了。而今夜,到底是为了圆当年未圆的梦,还是仅止于感激,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见杨烨始终低着头,朝颜轻轻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不是。”他胸口一阵憋闷,眼眶里涌动着陌生的酸热,竭力镇定心神,哽咽地说:“很好吃。”
朝颜吸了吸鼻子,松了口气。
两个人静静坐了会,抬起头,彼此间竟是泪眼相对,她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他认真地吃完那盘合意饼,又狠狠饮尽杯中残酒,这才说:“今后,你要保重。”
朝颜心中忽然难过起来,“将来会和那位太尉小姐成亲吗?”
杨烨克制着,道:“那是姑母和婶婶的意思,我不能违抗。”
朝颜便说:“是啊,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她们也是为你好。”
“我……对不起。”杨烨怔了一会,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
“别说。”朝颜却出声打断他,“你别说,什么都不要说,这样就最好。”
一瞬间,一切都变了味道。
她的笑湮没在灯火下,而他手心里已然满是冷汗,所有顾忌都散去,其实这也是他心中早就想说的话,即便她是皇帝的女人,现在他也要说出来。这样一想,他竟什么都不怕了,第一次这样毫无所惧地望着她,他脱口就道:“其实只要你一句话,就能令我改变所有决定。我可以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
朝颜错愕地抬起脸,迎向他明澈的眼瞳,惶然无措。“你要带我走?你怎么不先去市井坊间好好打听打听,我是个什么女人?”
杨烨说:“我不介意,真的。”
朝颜捏紧了掌心,勉力一笑,“真是想不到,今生还能有人对我说这番话……”她苦苦地笑了一会儿,站起身,“我已经是他的人,再说,他,他待我也很好……”
“他待你好!”杨烨蓦然激动起来,声音沉了几分,“打你也叫待你好?他若真心疼惜你,会下那么重的手?”
朝颜摇头,伸手擦了擦眼角,“是你想太多了,他是天子,后宫三千,手心捏着千万人的生死,谁敢同他争?他打我,是我的错,是我惹他生气,其实他已经忍了我很多了,怪不得谁,都是命,有什么办法呢……”她朝他笑了一下,仿佛连叹气也不会了,“回去吧!今夜之后,你我便是陌路人,从此再不相见。”
看到她眼底分分明明的坚决,他一直定定望着,偏要固执地不肯放手,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终于是无话,杨烨站了一刻,缓缓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在门口驻足,朝她苦笑一下,“以后,你要多保重。”
朝颜也微笑:“我会的,你也是。”
杨烨深深凝视她一眼,弯身出了门,然后消失在深浓的夜色。
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人,她站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昏黄的烛光映照出地上自己伶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