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六月,上京地势较低,每至盛夏,往往炎热潮湿。历代帝后每年这个时节都会起驾去金华行宫避暑。夜飒向来俱热,今年甫入夏就因酷热生了几回病,亦早早命内务司备好一应行装,携了后宫嫔妃、王公皇胄几百人浩浩荡荡起驾去往金华行宫。
宫妃之中萧采女、薛美人身怀有孕,留宫待产,剩下的朝歌三月禁足期限已到,夜飒先前对楚家的一番敲打太过苛刻,这回也给足了楚仲宣面子,让皇后随行伴驾,帝后一路同辇而行,在外人看来,俨然是另一番夫妻恩爱。
金华行宫本是肃宗受封昌王时建的一处别院,而后逐渐扩修,演变为历代皇族避暑之地,一番安顿,各人纷纷入住内务司安排好的住处。上有所好,下必有投其所好者。内务司揣摩着夜飒的心思,将朝颜住处分在离夜飒的清晏斋最近的凝春堂。凝春堂临水而建,夏日里甚是凉爽,推窗就可瞧到远处碧波荷田,连荷花清香都芬郁可闻。
中旬里,杨太后在澹宁居摆了戏台,嫔妃们皆列席陪宴,连夜飒也难得到来,杨太后多日不曾见到夜飒,细细端详他一阵,母子二人自一道坐了,朝颜身份尴尬,只去一旁角落里与茉岚同坐。
酒过三巡,杨太后与夜飒说了数句闲话,又道:“你是不知道,你成日忙于政事,哀家身边能说上话的人也没得几个,这些日子幸好有皇后陪着,才不至太冷清。”
夜飒听了抬了抬眼皮,望向朝歌:“皇后有心了。”
朝歌禁足令解后人收敛了从前的跋扈,今日衣饰一应素淡,一改从前的跋扈张扬,难得的低顺前辈,此时只垂首欠身说:“皇上言重,此乃臣妾本份。”
戏台上一曲唱罢,又换了一出《游园惊梦》,台上一生一旦执手相顾,悲悲切切唱着。
那登台的青衣小生分明眉眼之间颇肖像一人,茉岚一眼就瞧出了,侧首看向朝颜,她并无过多表情,手中的帕子却一分分攥得死紧。茉岚再暗自窥望夜飒的反应,夜飒眼睛微眯着,目光盯在那戏子身上,意味不明。妃嫔们都已认出,却低头没人敢吭声,只有杨太后与神色自若。
一曲唱罢,杨太后拊掌道:“赏!”
戏子们自下台来谢恩,太后指着那小生对朝颜道:“你来瞧瞧,他是不是像一个人?”
朝颜唇边一丝苦笑,“回太后,此人肖像……先帝。”
杨太后笑得意味深长,转头使了眼色,内官便上前给那小生派了赏赐,小生一阵惶恐谢恩,太后却道:“你唱得好,这权当是昭信皇后赏你的,过去谢恩罢!”
戏子唯唯诺诺低头行至朝颜面前叩谢,抬头瞬间,便看到对上华衣女子幽冷的眼眸,她仿佛也正看着自己,眼中含着错愕的痴怔与恍如隔世的沧桑,又仿佛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戏子瞧得有些呆了,仅在片刻,她的神色又再恢复淡漠,脸上无悲无喜,摆手道:“免了。”
戏子才回神低头告退。转身瞬间,却蓦地察觉到一道凉飕飕宛如利剑般的目光朝自己狠狠盯来,猛地一个哆嗦瞧去,就见皇帝目光阴冷,看他的眼神近乎恨不得立马要将他碎尸万段。
又是这样相似的梦,梦里,夜羲站在上京城石桥边,微笑望着她。
仿佛回到命运的最初,他依然是旧时的他,而她早已面目全非,她想要伸手去挽留,却什么也抓不住……
朝颜从梦中惊醒,睁开眼便望见昏暗中,枕边的夜飒正炯炯盯着自己,眼神阴沉得骇人。她被吓了一跳,片刻才缓过神来。夜飒却淡淡问:“做了什么梦呢?”
“没什么。”朝颜慢慢侧过身背对着他。他的手指在她背脊曲线上游移不定,凑近吻了吻她的头发,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阿嫣,咱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听她轻轻说:“三年了。”
夜飒点点头,又似低语,“可为何朕觉得,连一天都没有呢?因为你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这里。”
这一次,又是长久的沉默,她什么也不曾回答。夜飒忍受不了这样怪异的沉寂,紧紧拥住她,“你坦诚回答朕一句,这三年,你对朕自始至终都只是虚情假意的敷衍?真的丝毫的爱也无?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甚至是,瞬间的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