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泰跪在地上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却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老泪纵横道:“无皇上默许,老臣是万万不敢如此。也正因为老臣是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告老还乡之后。皇上终究不放心,才会派人在半路截杀老臣,以图灭口,若非梁大人相救,只怕这辈子只能烂在肚子里……”
朝颜的神色一直都极为平静,心中骤然掀起的剧痛有多痛苦却只有她自己才晓得,宁愿相信这一切是丁泰为求自保胡诌,可是诸多零碎的记忆此时无声的串联起来,由不得她不信,一颗心,分明已经是死透了。
原来,一直以来她的直觉是真的。那个孩子的早夭,真的不是意外。她以为自己一直没有身孕,当真是那年小产的病根,抑或是有其他人从中作梗,怪不得她次次暗里留心膳食茶水,都找不到丝毫端倪。原来千防万防,都是防错了人。他默许自己母亲对她做的一切,给她万千宠爱的背后,代价却是让她这辈子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他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禁脔,不会给他生出额外的麻烦。夜羲若在世,她有孩子与否,于他并无妨碍。可若夜羲去世,她一旦有孩子,这个孩子的来历便无法向天下人交待,他也有自己的考虑,顾忌她若有了自己的嫡亲骨肉,就会不顾一切为自己孩子谋算,与其日防夜防,倘不如一绝后患!
他竟这样逼她!将她生生逼到绝路上去!
记忆中模糊的一角,仿佛还是小产那年,窗外杏花微雨,她端起药碗时,他在背后突兀失声唤她的名字,当她回头笑问:“怎么了?”他却又只是摇头,“没什么。”
芳辰同串珠一直侯在外头,两个时辰后,才见朝颜从里头出来,出来就径直吩咐人备轿准备回宫。回到宫中下轿辇时,就见她一张脸竟惨白得骇人,眼睛里空空的一片,无喜也无忧,芳辰和串珠伺候她多年,却知道这样的平静最深处只怕就是狂风骤雨。
又见朝颜坐在轿子里,半天一动也不动,芳辰放心不下,试着轻声唤:“娘娘?”
朝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朝她淡淡一笑。她正松口气,却见朝颜忽然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声音低得仿佛是在哭泣,“芳辰,药……”
芳辰以为她寒食散药性发作,忙取了随身带着的就着茶水兑了,尚来不及搅匀朝颜已一把夺过茶杯囫囵咽了下去,这一次,并不见从前服药过后的舒畅,只瞧她哇的一声痛苦地干呕,竟呕出一大口血来。
梦里,坐在妆台前低首绾发的女子身影变得渐渐清晰,仍像以前一样,半笑不笑地凝望着他,唤他“夜飒”。
这世上,只有她会这般肆意地直呼他名讳,只有她才会用那样的神态看着他。也只在瞬间,一道烟雾腾起,她又渐渐离得他越来越远,再不见了。
他欲伸手去挽留,却什么也抓不到。额上有人拧了帕子替他拭汗,他下意识就捉住那双手,再睁开眼,就看到灯火下茉岚低头凝视他的眼神。
“皇上可是哪里不舒服?”茉岚轻声问。
夜飒摇摇头,茉岚又道:“皇上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臣妾做了几样清淡的点心,皇上吃一点可好?”
他又摇头,眼睛只瞧着她手背上一道极淡的疤痕,那还是去年秋天那阵子,那日宫人不慎打翻香炉,是她及时伸手护住他,替他受了这道伤。
夜飒去抚上那道疤痕,抬头看她,“还疼么?”
茉岚宛然微笑,“不疼。”
他笑了笑,“从前打她一巴掌,她也说不疼……”
那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茉岚一怔,幽幽道:“她做出了那样的事情,难道皇上还想着她吗?”
夜飒说:“朕不知道。”
茉岚分明望见了他眼中挣扎的苦痛,心中一阵绞痛,又听他道:“这些日子朕不是没有想过,朕对她,是不是太过心狠?”
这话仿佛是问茉岚,却更像是在问他自己。茉岚抬起脸,兀自幽幽一笑,“上回臣妾在你面前提起她,后来你就病了一场,于是我便不敢再提。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皇上这样下去,若是心中牵挂,为何不索性就去见她一面。”
夜飒带着醉态垂着脸,只是默然无语。直到茉岚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听他笑了笑,仿佛是一声叹息,“朕和她已经无话可说了。”他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背,“还好,还好有你是一心一意对朕的。”
茉岚心中一阵酸楚,只将脸轻轻依在他肩旁,“皇上别这样说,臣妾万万受不起。你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只会对你好。”
夜飒却再无话,茉岚抬起脸,就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然醉得又再睡了过去。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唇中才似梦呓一般:“阿嫣……阿嫣……”
茉岚眼中泛出泪光,将他的掌心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入他手心无边无涯的温暖。是谁说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她根本就看不到岸在何方,也根本就不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