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日
入职新公司半年多,Sophia得知我没有男朋友。有天,她突然对我说,我的侄子,在一家网络公司做工程师,脾性挺好,我觉得你们俩挺相称。如果你没意见,可以约一起吃顿饭,交个朋友。我说,可以。带着轻松的心情去赴约,不当作是一次相亲,纯粹为交个朋友。
Sophia的侄子,叫枫,是个文质彬彬,儒雅的高个子男生,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西裤衬衫,平头刘海。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向我伸出右手,作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枫,他说。我看着他伸在我前边四十五度倾角的那只手,心里很想笑,这个男生也太可爱了。我与之握手,说,你好,我是杉。
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过,会和枫一拍即合。有如陆说,缘分真是奇妙。你得过且过,不作争取,它在不经意间,却降临在你身上。现时,把与枫相见的场面进行刻画,方后知后觉,原来我们本是同林之人,他是枫,我是杉,知趣相投,共栖园林,是同林之鸟。
于是,我相信了,缘分是天注定这件事,原来世间真的有命中注定。
枫是个冷幽默的人,他说话常常不自觉混入脑筋急转弯的思维逻辑,然后等你转过弯领悟他所说并为此笑弯了腰,他却站一旁一本正经看你笑,自己不笑,恍如他所说的,是正常人再正常不过的言论,不属笑话。
我问他,你一直这样说话吗?他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是这样说话的。他说这话时,特别之认真,让我简直无言这理科男的鲠直思维。我问他,你平时下班都做什么?他说,环艺模型。简洁了然,你不问详细,便没有了下文。
我曾想象,一个技术男的私生活,我猜想更多是打游戏,但枫很特别,他是特别清寂的人,生活轨道平静如水,每天上班,下班,把所有精力专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范畴,偶尔看书,听音乐,看电影。他问我,和他在一起是否会觉得闷。我说,没有。我自己也觉奇怪,竟一点不觉这平淡清寂是枯燥无味。
叶说过,有些人的爱情,犹如飞蛾扑火,不两败俱伤,便不罢休,在她看来,毁灭是一种错误。她说,有些人不同,他们萍水相逢,你不属于我,我不属于你,彼此相敬如宾,自然而然看对眼,然后爱上,意味了一辈子承诺。这样的人生,该有多幸运。
叶说这话时,司徒先生已然离开青城一年,校道外那家咖啡厅也已易主。她思念司徒先生,明白爱情不能兑现,又逃脱不掉心之知觉,苦又何如,痛只能独自一人承受,是自作孽,不苟活。
我想,我其实不怎么认同叶说的后者关于静息的爱情观,毕竟有点理想主义,究竟难以遇见。我说过,我想要的爱情,不求轰轰烈烈,但对方一定可以包容我肆无忌惮地任性。然后,我遇见了Alen,他是那样的人,我爱过他,因为他宠爱我,给我放肆的权利。
离开以后,我想过,如果Alen没有结婚,我会理所当然嫁给他么。我觉得,我会的,哪怕外人并不看好这段关系的悬殊年龄差,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嫁给他。因为我爱他,不会依仗他爱我给我任性的权利,我就只对他无穷索取和依赖,我会更加努力让自己有资格对称站在他身边。
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我们这段关系是夫唱妇随,互相扶持的。但Alen给不了我,因为,事实里没有如果的假设。
枫和Alen是不同的。Alen是如父亲般的存在,仁慈而威严,但枫更像一小孩,他有成人男子的担当,但更多时候,他是天真而稚气的,他会因为一道解不开的数组问题苦思冥想好几天,那种执拗,我更喜欢称之为认真专注。
我喜欢跟他待一起研究这种神奇的东西,也喜欢我们在一起探讨抒发对设计审美的见解。这是枫跟Alen最大的不同。枫是那个可以陪我一起看风景,一起玩乐的人,我们是同类。但Alen只会站在不远处的大石旁,看着我一个人在开满紫荆的草坪上纵情舞动,他只会欣慰地笑,放任我自由,却从不参与我的幼稚。
我对枫说,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他想给我婚姻,但必须背叛另一个女人。枫没有说话,头也不抬继续布局他的模型家具。我知道他不介意我的曾经,也知道他不会衍生出生气吃醋等乱七八糟的情绪,他一直这样理性尊重我,说实话,这让我感觉害怕。我不是一个缺少爱的安全感的人,但在没有确认爱以前,我定然不会把自己归属婚姻。看着枫专注工作的侧脸,我无头绪地想到一个问题,我问,枫,你觉得爱,可以穿越一切牺牲吗?
枫停顿住手头的工作,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手头的工作。许久,他的声音悠悠传来,他说,需要牺牲换取的爱,终究不能幸福。你不是已经作出选择了吗?
我笑,你以后再也不准用反问句来回答疑问句了。他说,哦。一副做错事受挨骂的老实样,又一次把我逗得笑弯腰。
枫的爱情,不需要轰轰烈烈。他说,太美好的东西,像是幻觉,并不真切,而太深刻的绝裂,又如昙花一现,终随时光消逝,化为乌有。虚的不及实的,来得实际。我说,这就是你喜欢橙红色灯火的原因吧。
枫设计的环艺模型,房子通常是日式木架结构,妙思简洁,实用不乏个性,而庭前院后的园林,则尤其别致,清雅,有点像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他喜欢应用橙红色灯火的设计,他说,白炽灯太过冷冽,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不适合家的温馨,而橙红灯火里,却有着家的味道,就像小时候,母亲每个晚上都会打开阳台的橙红灯光,等待加班的父亲回家。
这是枫的爱情,他需要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温馨,夫妻共育一儿,一家三口,相互陪伴,共同成长,彼此可以自由专注在各自喜欢的领域,就已足够。
但这又何尝不是我所想。青春需要飞扬跋扈的壮烈,但生活只需要安稳和融。
枫的父母,是环艺设计师,父亲擅长家居装饰,母亲擅长园林设计。他们是校友,相识于木子林社团,知趣相投,成为恋人,毕业以后,结婚生子,共同创办经营一个环艺设计工作室。十多年来,生活一直和谐完美,直至一天清晨,他们在上班途中遭遇车祸,双双死亡。那时候,枫只有十六岁,他不知该怎样面对事实。在十六岁以前,他一直在父母亲的保护下成长,没有经历过任何大风大浪,这令他不知所措,一度抑郁,想要自杀。
枫说,是婶婶救了他,带他看心理医生,帮助他走出那段阴影和颓然的生活。婶婶说,如果你敬重你爸妈,就应该流着他们的血坚强活下去,活出他们的精神和意志。
枫看着我,微微笑,他说,这种要带着一个人灵魂活下去的话,我以前经常在日本动漫中听见,每次都觉得特别震撼人心,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对我这样说。但没有用,因为我相信,人的生命只能活自己的意志,带着别人的使命活,太辛苦了。所以你在十八岁成年之际,狠下决心,要变卖你父母环艺设计工作室的产业?我说,你不想继承它,只是为什么舍得,那是你父母一辈子的心血。
枫说,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死人的灵魂不应该束缚生人的自由,而活着的人也不该过度思念死者让之灵魂不得安息。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想重新做自己,做一个独立的个体。
之七日
枫的人生是自由的,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属于自由,只要我们愿意,只要我们坚持,就能得到想要的自由。
和枫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得知,人前光鲜的Sophia,背后竟是个空壳家庭。我实属难以置信。我本以为,像她这样成功的女人,应该有个和睦的家庭,有个实力的丈夫,有一双懂事的儿女,他们爱她,支持她,包容她去践行自己喜欢的事业领域。可是,她只有自己一个人,支撑起了她梦想的一切。
枫告诉我,Sophia和叔叔早已没有了感情,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离婚,在人前人后表现恩爱幸福,其实是为了Cindy,他的妹妹,他们的女儿,她只有十四岁。枫说,他们不知道,其实Cindy很敏感,她了然一切,只是懂事没有搓破。有天晚上,她悄悄走进我房间,她哭着对我说,哥哥,我很害怕,我希望爸爸妈妈好好吵一架,然后和好如初,但是他们每一次都齐眉笑脸,他们以为我看不出,他们在演戏,演给我看。我觉得内疚,像个拖油瓶,他们俩一定很辛苦。我只能对Cindy说,别自责,你没有错。可是,谁又有错呢?
枫的叔叔在事业单位上班,常常出差,他希望妻子是个在家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但Sophia做不到,她不甘心做笼中鸟,她是个有事业抱负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放下对设计工作的热衷。
她说,你一定觉得我很自私,对不对?她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疲惫和彷徨。我说,不是,真的自私,是丢下Cindy一个人不管不顾。枫都跟你说了吧。我点头默认。她松懈一笑,笑容有着悲凄,她说,我这一生,最失败的,就是无法当好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他希望我当个全职太太,但我根本做不到,没有事业,我就没有安全感。
我不知该如何评价Sophia和叔叔这段婚姻,或许就如枫所说,谁又有错。不过是两人价值观不同罢了。叔叔是大男子主义的人,Sophia又过于看重女权,要怪就怪他们都是态度强硬之人,如果有一方稍微作出妥协,大概这段婚姻也不会走至无可救药的下场。
我说,您不早点回家吗,今天周五,这个时候,Cindy应该回家了。Cindy不喜欢我和他爸早回去,她说,抬头看我,听枫说,Cindy很喜欢你,你多跟她说说话,她是个向内的孩子,身边没有多少朋友。
我说,我会的。
和枫相处这一年来,感情平稳如水,没有轰轰烈烈交往过的痕迹,倒更像老夫老妻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一起做饭,看电影,听音乐。
我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变成像你婶婶一样的人,你还会喜欢我吗?他说,我希望你有自己喜欢的事业,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我是个很闷的人,我希望你开心,这就好。他说话态度诚恳,我听他这么一说,眼睛很没骨气笼上一层薄雾。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遇到一个他,他喜欢我,支持我,就算我偶尔对他撒撒坏脾性,他也还是能包容我,不对我作声讨,反而会想办法逗我笑……我以为我没有这等幸运,我已经做好了要平庸过一辈子的心理。可是因为枫,他走近我的心灵,唤醒了那沉寂的爱,让我看清楚自己,我是有资格去爱人以及被人爱的。
Cindy十五岁生日那天,她许了个愿望,她说,我希望我的爸爸妈妈,不要因为我,束缚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追求幸福,谁都没有错。
两个月后,Sophia跟叔叔正式离婚。叔叔辞掉国内的工作,移居到英国生活。Cindy由她妈妈照顾,她倒是松了口气,性格也开朗许多,她说,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四日,腊月廿六,情人节,枫向我求婚。
他拿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站在时代广场的红旗下。暮色的冷风有点寒,我下班走出写字楼看见他,心里有着甜甜的惊喜。我走向他,我说,你傻,站在这吹冷风。其实有点心疼他。
他把花束放到我手里,他说,杉,嫁给我,我们一起生活好吗?他从衣袋里拿戒指,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天气寒冷,他的手在颤抖。我握着他的手腕,我说,我都知道,我们回家。眼里翻腾着泪光。
车子在行车道上走走停停。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里捧着花束,一路上,开着车窗,呆呆看向外面的风景。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霓虹灯的焰火,在冷风中清冥。枫坐在驾驶室里开车,他说,你不冷吗?还是把窗子关上吧。我说,不用。枫,我现在很清醒,我爱你是事实,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他安静地开车,没有问我为什么。
年夜前一日,枫在上班。我收拾好行李,离开枫的居所,留给他一张纸条,写道:给我七日时间,让我想明白,为什么我不能答应你。
拖着行李箱走至楼下,又觉得所留纸条,实属多余。莫管七日,如果枫认定那个人是我,他会等我一辈子,用他的理性思维。
离开枫这段时间,我一直想一个问题。爱一个人到最后,是否就只剩下婚姻这条路。如果不是以婚姻为目的来相爱,那爱的意义又何在?
毕业这些年,我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总觉日子过得太顺景。人生无风无浪,有点不大正常。我觉得自己是个危险的人物,真爱一个人不能靠他太近,海派会连累到对方。
这种感觉,就如叶之于司徒先生的感情。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深爱。因为深爱,所以愿意放手离开。只是,感情之事,大多不受理智控制,心想要,脚步会跟随心的方向走,就这样。
你说,可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枫。
是的,没错。爱情是会惩罚人的。离开他以后,我心很痛,这是上天对我心口不一的惩罚。
我跟陆说了我和枫的故事。他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必定会遭受灾难,你们又何妨不在一起呢?这世上有太多的分离重逢,没有人能预言,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也没有人敢确定,那肯定是对的。我相信命中注定,如果你也相信,你就能遇见幸福。
你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对啊,你只是个陌生人,我说这么多,也许就为了尘封这段回忆吧。
叶没有了消息,Alen是留在青春里的一个回忆,陆是知己,Sophia是一场梦。
只有枫,是那个可以一直陪伴我走过漫长岁月,真实存在的人。他是丈夫,而且,我们即将会迎来新生命降生……
TheEnd
先生,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你爱信不信,我就是如此一个浅薄孤陋的人。
你一定觉得,这像流水账,但那又如何?我只是习惯把事实真相说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