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的房间在第一楼后院,后院并没有青楼的那种格局,没有青砖红瓦,没有花径小道,没有名贵的假山石,也没有多么豪华的陈设。喜儿说,简单朴实,是小姐教会这些女子的第一样本领,想要脱离苦海,只能靠自己,只有简单朴实,懂得吃苦耐劳的女子,才会有善终。
狗蛋钻进毛毯子铺成的窝里,睡得正酣。狗子坐在门槛上,手撑着圆圆的脑袋,左一晃,右一晃,就像一个不倒翁。
“狗子,你玩铁球呢!”一个粗狂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狗子抬起头,发现那人已经到了身边。
“铁汉,你嘴里可吐不出啥好东西。”铁汉是七叔的人,七叔老了,手底下的人当年救乐天的时候都死完了。铁汉当时年纪最小,留下来接应,才活了下来。这些年,铁汉混在军队里,时常被派往边关,乐天也见过几次,每次来,铁汉都匆匆而去。这一次,也不例外。
铁汉丢下了一张纸条,脸色凝重的说道:“我最近好像被跟踪了,幸好你来了京都,这些年查了不少地方,查了不少人,翻了不少卷宗,总共下来就这么些信息。”
“我要被派往海边了,那边的强盗很猖獗。”说罢,铁汉喝了一口酒,“我会尽量活下来的。”
乐天了解铁汉,不到九死一生,铁汉绝不会说这样的话,既然铁汉这样说了,那么这趟行程必然是充满了惊险。
“早日凯旋!”
乐天展开了纸条,是一张空白的纸条。乐天笑了笑,让狗子关上了门,点燃了蜡烛。纸条在烛火的映射下,慢慢的变得扭曲,随机缓缓的显现出一些细小的字迹。细微的字迹充满了古朴,爬在纸条上,密密麻麻,乐天十分认真的看了又看,确定自己记住了,才烧掉。
铁汉的信息十分重要。乾历初年之前,先帝驾崩,未立太子,三位皇子蠢蠢欲动,二皇子兵变,大皇子携禁军杀之于玄武门外。乱战中,大皇子中箭,箭伤处有剧毒,三日身亡。后宫中传出消息,三皇子继位,长公主于东宫大哭三日。乾帝继位,肃清朝中势力,凡是和大皇子二皇子相关的人等,关入“绝地”,不见天日。
绝地是一处关押重犯的重地,没有人知道在哪里,乐天看到这里的时候,眼皮顿时一跳,隐约觉得自己出生的地方很可能就是所谓的“绝地”。如果是,即便别人不知道,七叔是一定知道的。
纸条的最后有一条很不起眼的信息:长公主发疯一月余,坑杀宫女、侍卫数十人。
乐天吸了一口凉气,伴君如伴虎,就连一个长公主疯癫之下下达的命令都如此残忍的被执行,更别提皇帝了。
有些东西必须要弄清楚,有些旧事必须要翻出来。对于一些人来说,旧事意味着伤心,意味着不堪回首,意味着永远的伤痛。就如同相府里被岁月璀璨的老树,如今只能苟延残喘,每到春夏,连个叶子都吐不出来。乐山是先皇的开国功臣,戎马一生,文武双全,老了,就换得个相爷的位置,说是国相,其实只是皇帝让他养老的借口。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放到任何地方都一样。他比其他人好的太多,至少没死。
自从女儿生死不明,乐山就喜欢上了去青楼,而且只去第一楼。第一楼是乐山心里永远的痛,但是却也是乐山后半生最自豪的事情。每当看到喜儿把第一楼打理的妥当,乐山的心里就有着一种满足,准确的说,是替自己的女儿满足。当年他狠下心来为了重新立足朝堂时,为了不落话柄,赶走女儿时,女儿就发下宏愿:让乾国孤苦女子不再忍辱求生。
每次到第一楼那个女儿经常坐的房间里时,他总要喝了一壶酒。管家老余每次都劝,但乐山每次都喝,十多年过去了。多少大起大落,最后还是不免像棵老树一样,等死。
乐山摸了摸那颗老树,落根京都的那天就有了,曾经枝繁叶茂,如今混吃等死,不胜唏嘘。冬天的风很冷,乐山的胡子被风刮的乱了,更白了。
“相爷,门外有人求见。”老余比乐山更老,但是却丝毫没有老的迹象。他是乐山的老部下,从乐山跟随先帝的时候便开始在乐山帐下效力,乐山失势,更是老余细心的打理着相府的一切。
“恩?”乐山很疑惑,这个不值钱的相爷如今成了京都人人避谈和奚落的对象,竟然还有人主动来找他?
“是两个孩子,都有些功夫,看不出来恶意。”
乐山满意的点点头,老余说没问题,基本上都没有问题。
“让他们进来!”
乐山实在想不出会有谁会来拜见他,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会和他扯上关系,自己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以前门庭若市,多少人排队来拜见,如今……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任何人愿意和他扯上关系,除了那些青楼。青楼的人身份都低微,但是几乎所有的青楼女子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是相爷的女儿当年的仁慈,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如今不过是富贵人家承欢的傀儡。相府每到过节,便会有一些来源不明的礼物,端端正正的放在正门口,乐山何尝不知道是那些可怜的女子送来的,只是担心拉了相府的身份,所以根本不敢路面,只能摆放在相府正门处。乐山有些恍惚,难道自己如今竟然落寞到这部田地?
所以,当他看到走进正厅的那个少年时,便充满了震惊。那未长开的眉眼,那青涩的神情,竟然有些像那个人。而这少年,似乎正是前些日子在第一楼中吟诗的那个。
乐天看到乐山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国相,竟然会落寞成这样,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句“人走茶凉”,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拿出了喜姨曾看过的那块牌子。棕褐色的牌子更加陈旧了,朝阳冷艳的厉害,映射在堂屋里,也照在牌子上,乐山的眼睛藏住了丝丝湿润。
乐山手里抚摸着牌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有一丝丝的扭曲,而内心,早已翻腾如海。忽然,乐山睁开眼厉声道:“你是谁!”
乐天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外公会认不出自己,也从没有指望自己的外公会疼爱自己,因为从喜姨的话里,乐天能够听出来,外公对于母亲那种又爱又恨,心疼却又悔恨的心情。自己的突然到来,无疑将是巨大的震撼。
乐山如何能不震撼,这牌子是女儿的标志,木材正是取自后院那棵大树的枝干,除了女儿,还会有谁能有这样的牌子。
乐天看着乐山,眼中十分平静,“外公,我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