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上旬,河南郑县花园口东南边十公里处的五里村,田野里的麦子还未完全成熟,乡农们就开始收割了。因为此时的中原大地正被战争的阴云笼罩着。上个月月底,乡农们就已听闻日军进逼郑县,郑县存亡难料。近几日又不时地能听到远处的枪炮声,遂引得人心惶惶,开始担心日本鬼子会打到村里来,到时可就没心思去收麦子了。另外也怕鬼子把麦子给抢了。
村子东边坡地上有座孤单的房子,一间大厅,左右各两个房间,一字排开,青砖灰瓦,屋前有块百来见方的空地,西边有棵老槐树。这房屋,如今只住着祖孙三人。老人六十岁,名字叫柳从义,依着祖上传下来的四五亩薄地,以务农为生;孙子十五岁,名字叫柳望天;孙女六岁,小名叫小花。
孩子的父亲原名叫柳敬文,曾是郑县县立中学的国文老师,常怀救国之心,九一八事变后更是激愤不已,决意投笔从戎,四年前去了武汉,至今少有音信。尔后,孩子的母亲积劳成疾,年初时病逝了。
6月8日这天早上,阳光耀眼,柳望天带上妹妹,跟着爷爷到离家不远的地里割麦。临近中午,远远看到西边的村口来了队人马,大概有三十多人。在地里干活的人们见此状况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揪心地望着村口。
不一会,地里便有人慌张地叫嚷:是不是鬼子来了?
田里的众人随之燥动起来。
柳从义心性比较沉稳,平时为人处事也还受人待见,见这情形,马上大声叫道:“嚷嚷什么,慌有什么用,都还没看清虚实呢……”
听了柳从义的话,几个叫嚷的人放低了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前边一百多米远有位乡亲对着这边喊道:“别慌,是国*军。”
大家听了放心了些,但却无法轻松,心里琢磨着,出什么事了,一下来了这么多人。
不多久,国*军进了村,三人一组,四下散去,见人就喊:“乡亲们,别干了,鬼子要来了,马上就打仗了,快回家收拾收拾逃往别处去吧!”
往柳从义这边来的,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连长,南方口音,神情焦躁,已是汗流浃背,不时抬起袖子往额头擦汗,边走边喊。乡亲们对于打仗的事早有预料,并且这兵荒马乱的能逃哪去,一旦流离失所,没了生计,说不定就得饿死,因此大多人都怀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所以反响平平,几乎没人响应。连长见此情形感觉很是无奈,遂又将乡农们集合起来好言相劝了一会,之后见收效甚微,便索性走了。可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往人群处扫视了下后,径直走到柳从义身边,轻声道:“大叔,我希望您劝劝大家,今明两天会下暴雨,黄河今年要发洪水,再不走会死人的!”说完转身就走,带着队伍往别村去了。
柳从义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哪象会下雨的天气。再说往年这个时节下暴雨那是常有的事,也没见黄河发洪水把村庄给淹了呀!然而连长说的话语重心长,又不像是骗人的。如此想着便忧心忡忡,茫然不知所以,索性停下手中的活,扛了袋麦谷,祖孙三人一起回了家。
自从听了那位连长的话,柳从义就阴郁着脸,少言寡语。
煮好午饭,祖孙三人围着桌子吃饭,柳望天按奈不住心中的惶惑,弱弱地问:“爷爷,咱们要逃吗?”
柳从义轻叹道:“这兵荒马乱的要逃哪去呀!”
柳望天担忧道:“那鬼子要真来了怎么办?听‘二狗子’说,鬼子会杀人的,他亲眼见过。”这‘二狗子’原名王业,是隔壁村的,比柳望天大六七岁,八九岁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靠乡亲接济养活,后来稍大点就四处闯荡打零工维生,因此这附近的乡邻都认识他,平时人们都叫他乳名“二狗子。”
柳从义没说话,默默地吃着面。
爷爷的沉默,让柳望天越发茫然。
此刻,家中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似的,显得异样的沉重。先前在地里,众人的嚷嚷,小花就已受了些惊吓,听到哥哥说鬼子杀人的事,更是感到害怕,睁着两个大眼睛木木地盯着哥哥,不再吃饭。柳从义看到孙女不安的模样,正想说话安慰,突然,门口传来急促的声音:“大伯,大伯……”小花被惊了一下,放声哭了起来。
一个人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柳从义仔细一看,原来是本家侄子。这人进了门气喘息息道:“不好了,花园口要掘堤,国*军在那用炸药轰呢!”
柳从义先前的疑惑一扫而光,蓦地放下手中碗筷站了起来,追问道:“那炸开了吗?”
“快了,最迟明早就掘开了。邻村已有人开始逃了。”
“那大伙都怎么打算呀?”
“大伙议论着,要真决了堤,非把村子给淹了不可,还是收拾收拾先逃往安全的地方再作打算。我爹催我来告诉你一声,叫你也赶紧收拾……”那人话一说完急冲冲地走了。
小花哭泣不止,柳从义已无心安慰,反而有些烦躁,吆喝柳望天哄哄她,自己则囫囵地吃完碗里剩下的面条,随后便开始四下收拾起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柳从义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一看,大队人马已开始往村口移动。柳从义将衣服被褥、锅碗瓢盆各用一个大竹框装好让牛驮着,粮食则用独轮车推。最后再仔细将门户关好,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柳从义推着独轮车,柳望天带着小花牵着牛,不多久融入人流,随后渐渐听得人群里有人在哭泣……
许多人到了花园口上游一点的地方就不走了,因对家园的眷恋,心中竟还怀着一丝的念想。这晚许多人风餐露宿。
翌日,天刚蒙蒙亮,有人就开始喊:决堤了,决堤了,完了,全完了……
众人纷纷醒来,眺望决堤后的下游,只见已是河水滔天,茫茫一片,曾经路过的街市已难觅踪影。一时间,悲嚎声四起。眼见至此,众人也就死心了,不多久便陆陆续续迁往别处去了。
柳从义因年老力衰,两孩子又都还小,走了两天,祖孙三人便落人后。本家侄子虽多次关心,但柳从义不想拖累了他们,叫他们先走了。
两天来风餐露宿,又淋了雨,小花受了风寒,咳嗽不止,而后开始发烧。这天午后,柳从义在路边见着一荒弃的古屋,虽已是人满为患,但也只好先停歇下来,他想无论如何得先把孙女的病治好。于是让柳望天照看好小花和家当,自已则四处打听,找郎中去了。临近傍晚,抓了三副药回来,一天一副,囫囵地煎了给小花喝。小花吃了两幅药似有好转,然而第三天清晨,柳从义醒来一看,孙女脸色惨白,呼吸微弱,柳从义着了急,背起她急急忙忙地要去找郎中。柳望天见到妹妹病危,哭着嚷着也要跟去。无奈路上带的家当无人看管,柳从义只得呵斥他几声,叫他留下。
柳从义背着孙女匆匆而去。到了半路,发觉孙女一点动静都没有,心中疑虑,于是停下脚步放下来看,却见她双目紧闭,脸色发紫,猛地吃了一惊,忙伸手去试她鼻息,竟是一点气息没有,又慌忙去摸她的手脚和身子,发现已经冰凉,原来人早已死了。柳从义禁不住老泪纵横。哭嚎了一会,呆坐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随后,四下找了个地,草草地将尸体给埋了。
到了晌午,柳从义拖着沉重的步伐才又回到了古屋。柳望天见爷爷失魂落魄的样子,加之妹妹又不见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焦急地问:“妹妹去哪啦?”
柳从义视若无睹,径直往墙边走去,靠着墙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柳望天反复催问,好一会,他才轻声道:“没了。”
听到这话,柳望天一阵嚎啕大哭,一时间惊动了许多人。不一会,有人几个妇女老妪也跟着哭了,大概是怜人怜已吧!
转眼又过了两天。几天来,人一拔一拔地往这路上走,拖家带口,仿佛蚂蚁搬家,绵延不绝。不时有人往这屋里挤。柳从义一打听,才知道比他们下游的村庄,更为不幸,事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淹死的人不计其数,若能逃出,也是九死一生。
柳从义眼见留于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决定继续向西,往洛阳去。走走停停,几日后,路上的行人渐渐零星稀疏。一日下午,柳从义远远地看到一座古庙,本想到那休息一会,但走近一看却有两个士兵在那门口站岗,放缓脚步再往畅开的门里看,里面的地上竟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员,另外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在四处忙碌着。柳从义看了这情景,心想这地方应该是国*军的临时医护站,于是便没打算停留。
没想正欲大步离去时,门里一个伙夫模样的士兵却大踏步地走了出来,突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随后以不容辩解的口气说:“老乡,国*军今日缺粮,需要征收你的牛和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