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嘉南被橘黄色笼罩着,让人感觉自己也被包裹在这团困倦的色泽里。陆明翰讨厌极了这里的黄昏,于是干脆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打开了台灯。
他的书桌上铺满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白纸。忙活了一个下午仅仅是找出了多对儿可能的前因后果,这真让人扫兴。
据法医对案发现场的描述,老板,也就是那个寡妇,晕倒在大门口。火灾的发生地点是在大门往里屋五米左右的柜台前,也就是说,老板想要越过着火点跑出大门。她确实跑到了大门前,不过还没来得及打开大门就又昏厥了过去。
而其他人基本没有逃离自己的房间就被浓烟熏呛致死。
除了老板穿着羊毛衫打底裤外,其余人都穿着睡衣。
也就是说,案发时,夜里11时,只有老板一人是醒着的,。
这只是一场意外吗?陆明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该死,已经冷了。
地上的酒瓶要怎么解释?老板夜里不小心打翻酒瓶,之后又不小心打翻了蜡烛?
据现场调查的结果来看,不仅在柜台旁-----也就是着火点有酒瓶,而且,从柜台往里屋四米处的后院也有砸碎的酒瓶,而后院里就是老板一家做生意的出租屋,上下共两层,有一扇推拉门将后院和柜台所在的大厅分隔开。案发时,有15人住在那里,加上老板家3口人,全部死亡。
难道老板自己把酒瓶从柜台扔到后院再打翻蜡烛?怎么可能!陆明翰立刻推翻了这种无厘头的猜想。
难道那个晚上,除了死亡的14人和老板一人外,还有一个人参与了这场火灾的发生?
陆明翰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场火灾很可能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
对了,不是还有一个失踪的吗?能不能从他身上再查出什么。
陆明翰开始翻找案发第二天在里屋抽屉里找到的那本发黑的登记簿。某残缺的一页清晰地记录着:
10月17日~1月17日方悠悠1500元押金50
而在这排字的下面,有一条签字笔画的细线,是上次调查时小李画上去的-----在确认了14位死者身份后,她是那晚唯一一条漏网之鱼。
下课铃响了。安羽端着一杯冷茶从教室出来后就直接跑到了会议室。今天是高三老师开例会的日子。
会议室的圆桌周围已经坐满了老师。他扫视了一眼,看到王奇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摞书,他知道是给自己占的,但还是走到了别的位置坐下了。王奇盯着安羽看了几秒,便悻悻地把占位置的书都搬了下去。
“你小子搞哪样?”安羽收到了王奇发来的短信。看得出来,他有点恼火。
“你再给我大嘴巴咱俩就断!”安羽毫不犹豫地将短信发了出去。显然还在为前些天王奇跟妻子通风报信的事感到不满。
“我擦!”王奇没想到安羽还为此耿耿于怀。
安羽没再回短信,甚至看都没往他那个方向看一眼。他感觉手凉得狠,紧紧握住玻璃杯,才意识到里面的茶水早就冷了。
他又想起了方悠悠。
那天,她从他的手里接过茶杯,四下张望一圈确定办公室没人后,便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然后夸张地摆出失望的表情说这个茶喝起来不如闻着香,它可真是个小骗子。安羽听了哈哈大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第一次,安羽发现了文静胆小的她也有古灵精怪的一面,第一次,安羽承认了世界上真的有酒窝里洒蜜这件事,不,是酒窝里洒着醉心的暖阳。
你笑起来真好看。安羽没忍住,由衷地说。
方悠悠低着头笑了,然后佯装生气地样子瞥了安羽一眼,娇嗔地吐出两个字-----讨厌。
如今安羽握着这个杯子,心里空落落的。他把手指放在杯口轻轻地摩擦着,仿佛触到了方悠悠的嘴唇。突然鼻子一酸,他又感觉到胸口一阵憋闷。
“安老师,这件事你要多上心…。。安老师?”
“啊?”安羽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怎么了安老师?不舒服吗?”政教处主任皱着眉头,有点不高兴了。
“没…没有。”安羽不敢直视他,目光游离。
“这个月底就要开始全校范围的保送入围考试了,下个月,入围的学生要开始参加全国各个名校的选拔考试。你现在带着高三的语文课,又是高三年级组组长,各方面上点心。”政教处主任很不情愿的把刚才在大会上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安羽平静地回答。
王奇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了安羽将近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吗?”
安羽趴在桌子上,白了他一眼:“你好赶紧告你嫂子去,是吧?”
“啪!”王奇将一大摞书砸在了安羽背上,安羽只是把头转了过去,依然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
“首先,我只是没结婚,但我比你大1个多月,什么嫂子,她是弟妹!再次,你这人有劲没劲啊没完没了的,扪心自问一下,我不是为你好?”王奇坐在椅子上情绪激动地对安羽指指点点,虽然明知他的头扭向一边根本看不见。
“为我好?”安羽把头扭了过来,皱着眉头反问着,随后干脆正襟危坐和王奇面对面掰起恩恩怨怨:“为我好就是没搞清楚状况就胡乱定性,为我好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伤害无辜的人,为我好就是没跟我商量直接通风报信害我差点妻离子散,为我好就是看我这么痛苦了你还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火上浇油。这就是你为我好?你这是瞎掺和,瞎起哄!”安羽瞪着眼睛呵斥起来,不时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那一刻他很生气,好像方悠悠的失联和王奇有莫大的关系一样。也许没有,但王奇只要有错,不论大小,都足以让他把憋在胸口好久的怨气都一股脑地撒出去。他太需要这样的契机了,甚至没有意识到现在还在办公室。
王奇用冷漠的眼神扫视着周围看热闹的老师。那些老师在看到他的眼神后也都像解冻一般恢复动作,开始各自忙起各自手头的活。
“不论你怎么想…是啊,也许我真的做错了。”王奇吞吞吐吐着,感觉眼睛泛酸,“我的初衷是为你好。”
安羽支着额头,眼睛紧紧闭着。他感到很头疼,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不希望你总活在过去,何况那个过去也不应该存在。”王奇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讲着,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词穷到一定地步。他控制不住自己越发狰狞地表情,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眼前这个消极的人恢复到原来神采奕奕的样子,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呕心沥血的感觉。
太阳落山了。它像一个公正的裁判,无论这一天是和谐欣喜,还是争执焦灼,它都准时准点地给世界拉上帷幕。
嘉南的街边总是不缺大排档。只需要一个塑料大棚,就能容纳好几家小吃生意。这里的小吃没有贵的,甚至都保证不了有多干净。来这里花不了大钱,但五花八门吃一通也足够填饱肚子。
“喂,安羽。记不记得咱上大学的时候,赢了辩论赛,考完试,都来这大排档胡吃海塞一通,感觉倍儿爽!”王奇和安羽刚从大排档出来,拎着酒瓶晃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坐下。冬天的晚上,哪里人都不多。
“是啊,那会儿都没几个钱,吃个大排档还要算着钱吃,买了鸡排就不能再买炒凉粉了。你个逗逼…每。。每次吃完都嚷嚷一路你后悔不该买这个…该。。该买那个。”安羽被啤酒噎得不断打嗝,想起往事还是不禁大声地笑了起来。
“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现在有的是钱了,却没那个胃口了。”王奇躺在草地上,痴痴地望着黑色的天空,好像能一眼望穿时空,回到过去一样。
“没胃口?你今天吃得不好?”安羽嬉皮笑脸地问道。
“你吃得好吗?你他妈今天喝了多少酒你知道吗?还喝,给我拿过来。”王奇坐起来一把夺过安羽手里的酒瓶,把它塞进了自己嘴里。
安羽眯着眼睛笑了笑,一翻身瘫倒在草地上喘着粗气,沉默不语。
“那时候咱住一个寝室,你刚进来,我就觉得咱俩能成哥们儿。”王奇喃喃地回忆着。
“为啥?”
“你那会儿多臭屁呀,什么都想干,干什么还都利利索索,可以为自己是个带头大哥呢。”说完朝安羽大腿上踹了一脚,自己也躺了下来。
“哈哈哈!”安羽发出放肆地笑声。
“所以啊,你能追上咱班班花,别人就不行。”
“滚蛋啊,几百辈子以前的事了。”
“几百辈子?不过六、七年前。”
“你小子是不是喜欢过你嫂子?”
“滚蛋!滚滚滚…”王奇一连几脚朝安羽的屁股和大腿上一顿乱踹,搞得他哭笑不得连连求饶。
笑够了,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安羽,我很认真的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方悠悠了?”王奇严肃的态度就好像刚才根本没喝过酒一样。
“呵!呵!”安羽干笑了两声。
“你小子别不正经,认真问你了。我发誓不告立芬。”
安羽一下子坐了起来,抱着膝盖发呆。
“真的是吧?”王奇平静地反问,略显失落。
“我能和你说我也不知道吗?哈哈哈。”安羽斜眼瞟着王奇,又抬头灌进半瓶酒去,“我只知道,我希望她快乐,幸福。我希望时时刻刻都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我想没限度地宠爱她,包容她。我想把她别在裤腰带上,甚至含在嘴里,我不想看到她再受一点点伤害。”安羽越说越激动,举起酒又稀里哗啦地灌进一大瓶。
“你以为你是谁啊?还无限制地宠爱她。一个男人,如果已经结婚了,就意味着他的男性荷尔蒙已经消失了,他可以是丈夫可以是父亲,但绝对不可以再是除妻子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的依靠或是什么,什么关系都不可以存在,你知道吗?如果你还要肆意妄为下去,就是在玩火啊你这个死家伙!”安羽一直好奇像王奇这样能说会道的人当初为什么没学哲学而学了数学。
“等等…。。”安羽好像没听懂,“方悠悠…。也算女人?你别逗了。”
王奇冷笑一声:“你别告我你觉得十七八岁的姑娘和七八岁的小孩儿一样不懂什么是男女关系。”
“你他妹妹的…。”安羽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喝了一口酒,坦诚地说,“不瞒你说,我真没拿她当女人。但也不是小孩儿。我和她独处过…。。确切地说是一起过过夜,但我看着熟睡的她却并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真的。”
“你小子是不敢。”
“呵呵。但至少证明,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你没有因为她而想过离婚?”
“没有。”
“那你就别干这么多徒劳无功的事行吗?和她断了。”
“不要。”
“呵,我算明白了,你小子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王奇悻悻地喝了一口酒。
“去一边儿去。那个词叫什么来?我想想…哦,知音,你懂吗?”安羽又躺倒在了草地上,“我只知道,她的世界里只有我,在那么一个时期,也只有她懂我。所以我想好好爱她,不论以什么立场,什么方式。”
“你的意思是,你还爱立芬,但也爱方悠悠?”
“对啊,二者是不同的爱。不过最近宋立芬因为听你谗言搞得我很心烦。”
“答应我,忘了方悠悠吧。找回过去那个臭屁的自己难道不好吗?”
安羽没有回答。
“难道她一天不会来,你就一天萎靡不振?”
“哪有。我在尽量克制好吗?”
“今天开会怎么回事?你知道你一直在干什么吗?你居然在那里发呆流泪!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哭了?瞎说。”
“呵!”
“月底就要保送考试了。你说,方悠悠在那天会不会突然出现?”安羽满怀希望地问着。
“谁他妈知道。”王奇又灌了一口酒。
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安羽在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自己:“安羽,手机。”
安羽睁开眼睛,头很痛。刚才不是和王奇在草地上吗?现在怎么躺在床上了。安羽纳闷地从妻子手里接过手机,时间显示,早晨8:17。
“喂。”
“你好,是安羽先生吗?我是刑警队的陆明翰。”
安羽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瞬间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对,我是。”
“对于四天前发生在嘉南旅店的火灾案,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而且,您前天也向警方报了案,好像和这起火灾案的当事人有关。请您现在来一下学校,可以吗?”
“好,我现在就过去。”
安羽迅速穿好衣服,匆匆跑出门去。
宋立芬望着他消失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转身,看到了沙发上的黑色皮夹-----哦,是王奇落下的。
昨晚,宋立芬坐在餐桌旁等待还未回家的安羽。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正当她心里上下打鼓揣测他要夜不归宿时,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门一开,是王奇。
安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靠在王奇身上,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囔个不停。
两人跌跌撞撞地把安羽移入屋子,扔进卧室里。
宋立芬生气地怀疑丈夫买醉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方悠悠,王奇着急地解释了半天,她才略微消了点气。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宋立芬便把他送到了门口,挥挥手表示再会。王奇看着她的眼睛,思绪又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老了。眼睛没了当年的光彩,眼皮上甚至堆了一层皱纹,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扎在脑后,因结婚生子的缘故,身材也变得臃肿起来。曾经那个穿着背带裙,吊着马尾辫,一说话眼睛就发光的女孩儿居然就是她?王奇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心酸起来。
那个害他花了一周时间写好一份情书又花两分钟撕碎的女孩儿,就是眼前这个被家庭蹂躏到筋疲力尽面目全非的女人。而自己却没有能力减轻她的负担和痛楚,甚至没有资格,没有立场。
他眼睛一酸,险些流出泪来。
我用失去你的代价只为换来一个幸福的你,可你却狠狠辜负了我的用心。这算什么?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简单的“照顾好自己”。
王奇又词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