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上午第二节课要发数学卷子……哎呦人家好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应该庆幸啊,终于该发最后一门了。”
“你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
“那……这个暑假集训结束,是不是要开家长会?”
“嗯啊,肯定是的。怎么了悠悠,你这次考得也不差啊,还怕开家长会啊?”
“为什么要开呢?这只是高二暑假的一次集训测验而已啊!”
“喂喂喂,你怎么这么紧张?不是吧!那我们要紧张成什么样子!”
“呀小美,你晕了吗?她妈,你懂得。”
“哦…那难怪了。好像这次,又是欧阳凡第一…据说啊……”
“呀!小美你非要这么大嘴巴吗?走啦走啦!悠悠我们先走喽。”
方悠悠僵硬地伸出右手摆摆,和小美欣欣表示再见。迷迷糊糊望着两个蹦蹦跳跳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的脚却像被注了铅,怎么也迈不开下一步,一阵风吹来,已有丝丝凉意。八月末的季节,确实不能算夏天了。
“我…。我回来了。”方悠悠换掉鞋子,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出来,便低着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回来了啊?”突如其来的回答打破了沉静。
“哦…妈,你在啊?吓我一跳。那我锁门了。”方悠悠返回到门口,用瘦弱的胳膊使劲拉下卷闸门,虽然费力,但因为经常做,也显得很麻利。
“你吃了饭没有啊?今天有人点了一盘叫花鸡,居然在上菜前就喝个烂醉被人抬走了,呵呵,一只鸡一筷子也没动就给我留下了,你说好不好笑?”方琴一边收拾摊满柜台的账本、签字笔和酒瓶,一边神采飞扬地和女儿谈论今天做生意发生的事。
“哦…这样啊。”方悠悠并没有坐下,“不吃了,我吃过了。先回房里了。”说完,便转身向里屋走去。
“喂,悠悠,你的头发是太长了点?”方琴望着女儿的背影,认真地来了一句。
“什么?”方悠悠回过头来,一脸茫然。
“我是说啊,现在的小姑娘不是都剪短发吗,那叫什么,哦对,沙宣头?是吧?你也去剪了吧!”方琴坐在一张餐桌上倒着酒喝了起来,露出迷离的眼光望着她。
方悠悠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叹什么气?我说的话你听见没?”几杯酒下肚,方琴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
“是因为你有看到欧阳凡剪了短发所以才跟我说这种话吗?”方悠悠近乎厌烦地看着方琴反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她也剪了吗?我没看到啊,没有!”方琴把杯子砸在小木桌上,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行了我要回去写作业了。”方悠悠知道,和一个喝醉酒的人没什么好谈的。
“喂!出去买箱奶,阳阳明天早上没喝的了。”方琴趴在酒瓶旁大声叫嚷了一句。
方悠悠猛地回过头看着方琴,眼睛里满是疑惑和愤懑。她把书包扔在地上,大跨步走到柜台后面放杂货的房间打开了奶箱,果然空空如也。方悠悠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激怒了,她站在房间门口向方琴喊到:“奶要喝完了为什么不早点去买?现在这么晚了我要上哪里买呢?上次就是这样。你知道我那次走了多远的路才买回来吗?我回来都要三点了,你都不知道吧?我……”
“那就现在也去那里买啊!你个死丫头叫唤什么!养你这么大让你跑跑腿怎么了!你感受过在寒冷的冬天天还没亮就在街边儿扫马路有多辛苦吗?你知道半夜还在院子里给别人洗衣服有多累吗?我就要困死了!我都快死了!还不是为了你们苦苦撑过来了吗!你现在叫唤什么!”方琴坐在地上捶胸跺足,嘴里乱嚷乱叫似乎要把所有窝火的事情都变成匕首,一股脑射向方悠悠一样。酒瓶子翻倒在桌上,白色的液体哗啦啦地流到了地上。
方悠悠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她,无声地啜泣着,眼泪顺着脸颊一条条滑到胸口。刚才还对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感到愤慨,此时竟有些同情起她来。没有可以依靠的丈夫,靠做些苦力活养活女儿和脑瘫儿子,她有过很多次想死的念头,可总会抱着孩子们大哭一场后继续咬着牙坚强地生活。想到这里,方悠悠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急需强大的怜悯来填充它。可想到又要走很远的路,劳累和困顿又使她不免很同情自己。她除了把这些同情都默默地哭出来外,别无其它可做。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口角,即使自己屡战屡败,每次也还是要把自己的无奈发泄出去。
“今天…欧阳振鹏又联系你了?”方悠悠试探地问着,声音颤抖。
“怎么了!我就一定是因为他才喝酒吗?一定是因为他才跟你发火吗?你自己就没一点问题吗?”方琴用力拍打着桌子,表情狰狞地朝方悠悠喊了起来。
方悠悠静静地看了她一分钟。之后便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泪,走出杂货屋,从地上捡起书包挎在了肩上。“我去买奶了。”方悠悠重新将重重的卷闸门推起,缓缓走出了餐厅。
已是晚上11点30。街边的商店已经关了门,只有一排路灯还亮着,发出暗黄色的光。角落里的狗听到方悠悠的脚步声,机警地站起来狂吠,瞬间打破了夜里的宁静。脑子里像被灌进了酒,昏昏沉沉没法儿思考,方悠悠打开手机一看,已经过去15分钟,她抬头向四下里张望,才刚走到巷子的拐弯处。以这个速度走,明天早上才能走回家吧。方悠悠抹了一把额头,居然已经渗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吐出了所有疲惫。赶快走,打起精神。方悠悠用手拍了拍困倦的脸,加快了脚步。
一箱奶的重量也就卷闸门的一半吧。可此时方悠悠却感觉这箱奶重到几乎拎不起来,走走停停,现在已经是第三次放在脚边休息了。她坐在奶箱上喘着气,感觉到汗水正顺着背脊流了下来,风一吹,凉飕飕的。困倦袭来,她有点睁不开眼。四下里一片寂静,尘埃在路灯下放肆地飞舞,旁边一家商店的玻璃门上映出了方悠悠的身影。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门前,瘦弱的躯干像一根棍子,上面挂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头发毛毛躁躁,还有几缕沾在了脸上。方悠悠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视线模糊,眼泪劈里啪啦掉了下来,湿了整张脸。她呼了一口气,感觉瞬间放松了下来。她把齐腰的长发从脑后捋到了胸前,一直耷拉到肚脐上,像一条长长地狐狸尾巴。
为什么要剪呢?
不是很好看吗?
方悠悠淡淡地笑了,滑下来的眼泪勾在了嘴角上。
下课铃响了。安羽走到办公室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下一节是高三一班的课。王奇坐在椅子上嘲笑他:“哥们儿,别搞得自己好像第一次上讲台一样好不?”
安羽白了他一眼:“去一边儿去。一班语文老师这学期请产假了,我临时代替她接手一二班的语文课,今天可是第一次见这班孩子,能不紧张吗。”
“您走好啊,seeyou!”王奇摇了摇手中的报纸表示再会。安羽走过去狠掐他脖子几下就往教室走去。
学生在迎接新老师的时候总是表现得神采奕奕,眼睛里满是好奇,高三的学生也不例外。安羽做了将近10分钟的自我介绍,讲台下的学生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表情或木讷,或专注,好像正等着这位老师再讲出点什么新鲜货。
只有一位学生趴在桌子上,像是在睡觉,脸朝着窗户,一动不动。
安羽的目光被这个学生吸引了过去,一边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话,一边盯着她看,就像其他学生盯着他一样。
那位学生的同桌显然察觉到了安羽的目光,立刻用胳膊肘戳了戳她,同时斜眼瞟着安羽,充满窘涩和不安。
那胳膊肘倒也用力,两三下就戳醒了她。那学生把头扭了过来,眨巴着惺忪睡眼,显然还没完全清醒。她用手整理了一下粘在脸上乱七八糟的头发,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并不是安羽的本意。但从她被人戳醒开始,他的注意力就被她完全吸引了过去,甚至中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自我介绍。当然,随之而来的,就是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也不是安羽的本意。
她站了起来,缓缓抬起眼皮,和安羽对视。
安羽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点血色,尖尖的下巴,小嘴紧闭,牙齿倔强地咬着下嘴唇,眼睛因困倦而肿胀着,灌满了湿漉漉的泪水。她先是盯着安羽看着,不一会儿就躲开他的眼睛,目光游离。不知道是因为被人盯着很害羞还是因为自己上课睡觉被逮而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脸竟慢慢透出微红的光来。
“你叫什么名字?”安羽轻声问道,口气里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方悠悠…。”那女孩嘴巴动了动,小声说出几个字。
“什么?”安羽没有听到。
“老师,她叫方悠悠。”另一个女生提高嗓门回答着,看上去好像是班长。
话音刚落,方悠悠的眼神就落在了那个回答问题的女生身上,不满地瞪着她。
安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应声点点头,依然平静地问她:“方悠悠是吧。升高三了,学习很紧张吧?晚上开夜车了吗?”
方悠悠看着安羽,面无表情。随后又低下头摇了摇。
安羽感觉再让她站下去也许会把她搞哭。“没事没事,你坐下吧。”他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方悠悠头也没抬就坐下了。
剩下的半小时课程里,方悠悠都没有抬过头。
一阵风吹来,安羽仿佛看到她逐渐透明,身体的轮廓散发出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