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临,高三学生的冲刺补课持续到腊月里才结束。
今天是高三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学生们在下午6点上完最后一节课后都欢呼着回家过年了,虽然假期只有十几天,但也足够他们撒几回野好好放松放松了。
办公室高三的老师们整理好各自的东西,相安慰寒暄一通就回家去了。安羽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独自回想这一学期的过往。
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学期了。
在一学期结束的日子里,他又想起了方悠悠。当然了,怎么可能不想,应该说每一天都在想,只是这一天格外的强烈。
我可能真的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样的想法更强烈。
安羽趴在了桌子上,光线已经暗到基本看不清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什么书。他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在黑暗中滞留过了,确切地说,从经历过在凌晨的大桥下确认宋立强的尸体开始,他就没有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恐惧像野火烧不尽的芦苇一样长在心里,四下里一黑,它就放肆地成长起来,缠绕在自己的心脏、喉管及每一根神经上,勒得他上不来气。
而今天是第一次,他又将自己沉入了黑暗里。
在没有经历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前,安羽从来没有因为害怕而排斥过黑暗,虽然算不上喜欢,但至少不惧怕。但在遇到方悠悠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黑暗,他感觉处在黑暗里的自己很轻松。为什么会感觉轻松呢?他也不知道。
安羽重新坐直了身体,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或许,我应该很正式地和你告一个别。
安羽想到在方悠悠生死未卜的时刻自己却要决定放弃对她的等待时,心就不能自已地剧痛起来。
她曾经说过,遇见我,孤零零的她才感觉冰凉的心有了归宿。她曾经说过,因为遇见我,才感觉活着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这个没有父母关爱,独自在灰暗的世界里挣扎过活的女孩儿,把我当做她生存的一丝信仰。她现在或许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待我去救她,可我居然已经要放弃了。安羽这样想着,脑袋里就又出现了方悠悠那双含着泪的眼睛。他握紧了双手,似乎感受到了她双手的温度。
不可以这样,谁都可以放弃,只有我不行。他使劲地摇摇头,下嘴唇快被咬出了血,眼泪夺眶而出。可就算自己不放弃,又能做什么呢?面对方悠悠现在的处境,他一无所知,也束手无策。他救不了她,也只能整夜整夜因为挂念而默默地流泪,因为无端的猜测而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他曾多次独自到那个实验楼里的楼梯口坐着,拿一瓶白酒,就和当年跟方悠悠一起坐在那里的情形一样。他不想被人看出他神情恍惚,就常常在黑暗的楼梯口放空自己。在那里喝一顿酒,说几句话,倒在台阶上好好梦一场,醒来后走出实验楼,就又是一条安静理智的好汉。这样精神分裂般的生活让他很痛苦。所以,他很早就决定,在这学期结束的那天,一定要和过往做一个了断。他想解脱自己,也想解脱别人-----比如,宋立芬。
他不知道自己对方悠悠的等待还要持续到多久。他只知道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完全没有兴致和耐心像从前一样做家务,看孩子。妻子为了维护这个家庭,伪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心一意竭尽全力做好家务事。一个职场女强人做出这样的改变,谁都可以看出她的用心,作为丈夫的自己又怎么可能看不到。在每天下班回来都有热饭热菜等着他时,他很想对妻子说一声谢谢;在看到儿子每天都干干净净又健康快乐地去幼儿园时,他很想对妻子说一声谢谢;在他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昏睡,妻子没有打扰他反而帮他盖好被子时,他很想对妻子说一声谢谢-----但每一次他都没有说。自从方悠悠失踪后,他的心里除了她,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他懒得和人多说一句话,大脑似乎随时都在盘算着这起失踪案的线索。在他的每一次冷漠中,他都体会得到妻子的失落,久而久之,也体会出了妻子因习惯而不再失落。他的心里一直有愧,但也只是潜藏在心底的最深处而已。随着破案之日的遥遥无期,他不时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转变自己生活的态度,过回原来的日子。不是原来的日子好到有多么值得他浪子回头,只是他实在不想再对无辜的人进行无谓的伤害。
于是,他在这一天决定要和方悠悠告别。
但心为什么这么痛呢?难道还没有做好准备吗?还希望自己继续被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所折磨吗?他嘴上的答案是否定的,可心里就是放不下。安羽第一次感觉到人的自控力可以微小到这个地步。他坐在地上啜泣着,眼泪把羊绒围脖打湿了一大片,为了尽量克制哭声,他感觉有些上不来气。
现在是晚上9点整。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闹钟很大声地响了一下。楼道里除了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已经基本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安羽哭够了,感觉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他把头靠在膝盖上,昏昏入睡。
他突然想起来王奇曾经问他的那个问题-----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方悠悠了?自己当时喝醉了酒,只是很含糊地告诉他,自己也不清楚。如今没有喝醉,倒是很想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儿。
安羽一直是个好男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面对“婚外情”这么普遍的婚姻问题他一直以来报以不屑一顾甚至无比鄙视的态度-----我有漂亮能干的老婆,有健康可爱的儿子,有一份薪水不高但还算可以的工作,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一生追求的生活状态吗?我为什么要搞婚外情来破坏掉现在的一切?我傻吗?
那为什么在我遇到方悠悠之后就对生活变得挑三拣四起来了呢?我很想看到她,很想跟她说话,很想时时刻刻都帮助她,很想她生活得开心又放松。总之,很想尽力对她好。
“你是在同情我吗?”有一次,她这样冷冷地问道。
“不是。”他当然迅速地否认,不管是不是,先一口否认了再说。
到底是不是呢?安羽静静地思考着。因为同情,所以我要冒着破坏掉自己家庭的风险而对她好,这说得通吗?
安羽极端排斥将自己和“婚外情”这个敏感的问题牵扯在一起。这不仅是一个婚姻问题,这更是检验一个人人品是否端正的问题。他不允许别人给自己这样的定位,也不允许自己朝这个方向怀疑自己。
逃避了这么久,现在是时候正视这个问题了。
此时此刻,我很想她,我愿意为了她而漫无目的地等下去,我无比期盼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想继续用我的全部真心温暖她,给予她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传说中的,婚外情。
安羽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为何他的脑袋里会突然出现王奇那张谈起话来无比严肃的脸。
一切都让他说中了。原来自己只是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自欺欺人。
安羽摸了一把脸,像刚刚揭开虚伪的面纱,现在要考虑今后该怎么伪装一样,他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么偷偷摸摸。
他无疑再一次选择了对不起妻子。安羽垂下了头。
我们好像总是在做选择题的过程中生活着。但不得不承认,选哪一个都会有遗憾,只是遗憾的大小有所不同而已。
而安羽现在要面临的遗憾也许不是选择了衬衫的好看就要放弃T恤的舒适这样小到不能再小的遗憾。
选择了方悠悠,放弃了妻子,也就是说,选择了婚外情,放弃了家庭。
不不不。这么清晰的错误让安羽无法接受。
从明天开始就正式放寒假了,自己会整天整夜和妻子在一起。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这样的生活,现在必须好好考虑清楚。
他眨了眨红肿的眼睛努力打起精神,站起身来慢慢收拾好东西,便走出办公室锁好了门。
对于方悠悠,我一定不会放弃。
我会在等待你的过程中,尽好我丈夫和父亲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