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对于史伽叶的出身...还是颇为有芥蒂的,为着她曾将我家搅得不得安生,也为着......她不光彩的出身。奈何她做得一手好菜,我便总是脑子跟着胃走,从前就会时不时地去钟奇的别苑里住上几日,史伽叶总是进退有礼,凡是我去,必会为我做上一桌子我喜欢的菜,时日一长,我就慢慢将芥蒂咽在了肚里。我想着,既然钟奇乐得喜欢,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跟我的口福过不去。
钟奇问出这一言,我想了一想,还是点头应了。
“那你告诉她,今后我去了,可别馋我。”
钟奇噗嗤的笑了:“你当我娘子是你?她自会有分寸。”
我不服气,横了他一眼。
他也没跟我计较,扫了一眼被我甩了一地的饭菜,皱了皱眉头“你将这些菜都摔了,可知今年凉国大旱,眼看的百姓们颗粒无收,近日里军中都克扣了粮饷,你身为将军府的小姐,却是摔得容易。”
我讪讪低头,这话我前几日也是听爹爹教导过的,故而才有了君上宴见卫国国使,请求相帮一事。
我差点忘了,钟奇如今也封了卫将军,自是该有了身为将军的担当。他今日这样训我,是我理亏。
却还是赌气同他道:“大不了几顿不吃,与百姓同生同死!还不误我减肥一事。”
他又噗的笑了,从怀中掏出两个玉露团递给我说:“本以为舍妹不够吃,因此还多绕了一步,去天酥果子铺专为你买了两个玉露团,现在菜都被你摔了,只剩了这个,你今日晚饭还未吃,先垫垫吧。”
玉露团是天酥果子铺里我最爱吃的果子,这家不光奶酥做得极棒,师傅雕功也是一绝,我知钟奇这只狐狸定然是先料到我会摔了菜,才多此一举买了两个雕花奶酥来。可是他这个人,做几件为数不多的好事,也怕落了好名声,非要嘲我吃得多,气上我一气。但我此时已饿得发慌,没心思同他斗嘴了。拿过奶酥就吃了起来。一边吞咽,一边同他赌誓:“我明日起,就戒了这些!”
他勾了嘴角,微微点头:“好。”
吃完后我就倦了...趴在拜垫上昏昏睡了过去,第二日只记得,睡前曾看着温黄的烛灯下钟奇那张俊脸,向他抱怨说:“娘可真偏心,生得你什么都好,又好看又聪明,事事都能欺负我。”
我那时眼皮已经开始掉了下来,昏昏沉沉之间也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只觉得有张大掌抚在我头上,我安心的睡了过去,那时也是第一次觉得,他这个哥,也并非那么不是人。
第二日起,我便开始逃家中的日课,书也不跟着小哥哥读,刀也不跟着小哥哥练,日日往钟奇的别苑里去,跟着史伽叶学善形之术。
但数日之后,我便发现我爹的脸色不对了,我娘疼我劝着他,因此我最初只是见得他叹几口气,再几日之后,我爹的脸已经开始青了,有一日恰逢了我从二哥那里回来,气得一把就拎起我,拎到了校武场,放下我,怒道:“拿刀来!”
吓得我腿一软,只见他身后的军卫,立时呈上来一把刀,他瞪着我同那个军卫道:“给她!看她今日还拿不拿得起我家的刀。”
我从军卫手里接过刀,心里才镇定一些,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事侮辱了家门,惹得我爹清理门户。原是嫌我荒废了日课。
“给我将三十六式演一遍!”
按常理而言,我爹这个样子,只会出现在教训我的几个哥哥身上,以往对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现下竟也这么呵责我,我想了一想,可能是嫌我同史伽叶交得深了。
我还是有些畏怯,已而没有像往常那样,斗着胆子忤逆他,舞着刀的手也有些抖,待到我收式,看见他眉间皱得越发深的一个川字。吓得差点丢了刀。
“你可知,你方才漏了几式?”
我讪讪低下了头,惭愧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叹了一口气又问说:“你可知,凉国弹丸之地,为何多年来无人敢犯?”
我低着头不敢开腔,书上曾描述过“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却未曾言将军之怒如何,想来介乎天子与布衣之间,令人生畏,我的几个哥哥这么些年,从这将军之怒下面摸爬滚打的活过来,真是件不易之事。
他见我不说话,于是接着道:“君上圣明,此其一也;凉国军士,傲骨铮铮,此其二也;我钟家不才,能以这三十六路护凉国百姓,此其三也!”他瞪了我一眼接着斥道:“你如今不读书,来日何以有谋略献智!不练刀,何以有志勇护一方百姓!却与歌儿舞女厮混消磨志气,我钟家领王庭君上之信任,食凉国万民之辛劳,如何教得出你这样的儿孙!”
我头低得更深了,我虽是个姑娘,但从小我爹却在我身上寄托了同哥哥们一样的期望,是我让他失望了。而这样的话,我上一次听到,还是在钟奇离家之前,跪在祠堂里,我趴在门外偷听之时。但我隐约觉得,虽然我做得不对,但这个事,与史伽叶确然没什么干系,她不过是帮我一把,实现我的愿望。荒废日课,是我自己的错处。我忽然想起,钟奇离家前顿步说与我的那一句话,他说,风尘之中才有性情中人。史伽叶是一个好姑娘,她的为人做派,对我哥的真心,对我们一家人的好,绝不是虚的。是我爹太顽固了。
我抬起头来,却隐约看见百米外,钟奇茕茕孑立的孤影,方才我爹教训我的话,他定然是都听到了,想来他一人这些年来行事固执得一意孤行,也不是没有顾虑过家中的感受,只是......我不知怎的,突然间有了勇气,向我爹跪下道:“您教训的是,是女儿做错了,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次之事,与二嫂确然没有干系,女儿常听闻爹手下的将领们说‘英雄不问出身。’女儿想问爹,于儿郎们尚且如此,爹又何必这样看轻二嫂呢?”我仿佛看见百米外的钟奇的身影顿了一下。我俯身磕了三个头,继续道:“钟临日后当谨遵将军教诲,用功读书习武,不负君上,不负百姓,不负将军!”
抬头时才看见我爹,他听完我的话,半天没有言语,神情突然迷惘起来:“好哇,你们如今都长大了,也知是英雄不问出身了,好哇,好哇。”他也忘了让我起来,便转身走了,那背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看得我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