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诺夕勉强从头痛中清醒,倒映在视线中的已经是安染那张顶着厚厚的镜片的面孔,她正低着身子,轻拍诺夕的脸颊:“喂,喂!诺夕。”
诺夕意识到自己摔在茶屋的地板上,一把推开安染,将身体撑起来。
凌也回到了茶屋,双手捂住一杯温水,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站在右侧的人是南枫澈,他刚收纳风决之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诺夕,等不到她开口,他就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第一句话:
“你骗我?”
诺夕直勾勾地盯住他,一时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难道这些天你其实一直都……没走?”
“幸好南枫澈赶得及时,否则你跟秦雨果险些没命。”安染叹了口气,“人没受伤就好,有什么话回头再解释也不迟。”她绕过诺夕,安抚秦雨果去了。白纳德凑到诺夕手边,用鼻尖蹭她的手指。
“不是有意要骗你的,缘由复杂,我可以向你解释清楚。”南枫澈坦白道,伸手帮她拉了一把。
“秦雨果家被一个组织盯上了。记得吗?上次的巷尾案,连术法司都搞不清楚‘谋杀犯’的身份的那个。”安染说,“就是这个组织,他们找到了秦雨果的住址。结界也是他们布置的,虽然还未了解他们的具体目的和来源——”
“他们来自南亚特兰蒂斯,为新政府卖命。”
凌的一句话打断安染,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凌镇定自若,继续陈述道:“他们估计是想利用诺夕,同时为术法司对诺夕的关注而为难,就摸索着从诺夕的朋友下手。”
安染:“你怎么肯定这个组织就来自南亚特兰蒂斯的?”
他的指尖拨弄着手中的杯子:“因为,我从南亚特兰蒂斯来,对本地所谓的新政还算有所了解。”
四周陷入沉寂。
看样子,这个组织是要违背官方的面,暗地里帮他们的“新政”干见不得人的事了。因此步步谨慎,销毁证据,很难找到他们的行事痕迹。难怪术法司无法辨认他们的来历,还导致秦雨果引祸上身。既然大家确认了这个组织就是布置结界的谋算者……那就是术法司已经获得线索咯?
安染好像看出了诺夕的误会,小幅度地指指南枫澈,“忘了说明,那些信息是他告诉我的。术法司那边还没有任何进展。”
南枫澈?诺夕看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奇怪,似乎在质疑这小子有什么凭证去确定消息的真实性。
“说来话长。”他耸肩。
秦雨果的家是回不去了,恐怕整栋房屋都烧得不成样子了。警察应该很快就会找来——但从目前的情况,秦雨果可不能到别处安身。她只得留在茶屋长久借宿,直到事件全部平息为止,以及……换回她的家人。
他们很久没有再遇见这样的麻烦了。突然被打破的清静回朔到四年前……诺夕需要重新整顿思路,欲折身离开,却被秦雨果扯住衣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在说些什么?”秦雨果惶恐不安地注视着她,今天遭遇的一切既真实又陌生,令她束手无策,甚至怀疑是场噩梦:“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我们是术师,秦雨果。”安染说。
他们必须将隐瞒的一切公述给她了。
*
夏末,东区老巷。
周伍的脑袋嗡嗡作响,耳鸣得厉害,像一台接收故障的电视机,满眼昏花。
他挣扎着抬头,从一片缭乱的画面中意识到自己身后多出一名衣着黑色的化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瞪着他。
周伍从对方灵猫一般的杏眼里读到了敌意。
现在的他为了拼尽全力逃脱追捕,半路上几乎失去了所有可以用来预防万一的东西。没有咒符,没有药物,甚至没有钱和可供充饥的食品。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单凭一把刻刀妄想成为妖族的对手。
不对……他连一把刀也没有。
剧烈的冲击力使他站不稳脚跟,跌倒在地,手中唯一的刻刀也在同时被抛出去。他失神地瞩目自己布满泥污的双手。刻刀就在余光边沿,那个应声倒下的女孩也在余光边沿。
秦雨果横卧在水泥路旁,淅淅沥沥的雨湿透了她的衣服,发梢上的水珠顺着脸淌下。
妖力跨过了周伍,他没事,但那个女孩晕了过去。他不是收到攻击的对象。周伍抬眼去瞧那个黑衣男,他什么也不跟他提,只是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周伍的后背有些发麻,他目送那化形渡步到秦雨果身边,一俯身,将她软绵绵的胳膊拎起来。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皓月。”胡同口传来说话声,随即一位衣着丝质唐装的清瘦少年从背光处缓慢现身。他的目光扫过跪坐在地上、惊鄂得不知所措的周伍。
“我和这姑娘不熟,只知道她是安染的朋友。”他向少年摆手,寓意深长地使露一个眼色:“算你们走运。”
“还劳烦你保密?”少年浅浅地扬眉,略过歉意的微笑。
皓月讨厌跟人纠缠。其他的与他无关,他便全当作默许。待确认秦雨果平安无事后,就搀扶着昏迷的她离开了。
少年透过雨幕,凝望逐行渐远的背影。
雨滴不紧不慢,落在绷直了的伞面上,拍打出阵阵无规律的音符,灰白的街景好似一部古老的电影。陈旧模糊的胶片映照出转瞬即逝的轮廓。
“玥栀?”周伍迟疑了许久,脱口唤出少年的名字。
他们之间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但周伍对他的映像颇为深刻——他成功抵达银栀城了。
他下意识地收拢藏在外套内包,随他一路奔波逃亡带到目的地的文件。
“是你……让化形不要伤害我的,对吗?”周伍警惕地望着玥栀。
“是。”玥栀走到他跟前,手里的雨伞超前挪,遮蔽他头部的上空。“至少我目前相信你不会故意伤人。”少年的语气出乎预料地平和。他定神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旧友:头发凌乱,胡茬遍布嘴角,衣服脏得分不清它原本的颜色,简直不堪入耳。
周伍苦笑着摇头,喃喃道:“你不明白,那个女孩……”
玥栀将伞柄塞给他,自顾自去捡拾他失手抛掉的刻刀。“你到银栀城来,用了多久?”他问。
“两周。”周伍回答说,“入境之前是有船只可以使用的。”
“一个人?”
周伍摇头:“三个。”
他与同伴在落月城的码头分散行动,每个人都带着和他怀里一摸一样的文件,商量着分散追兵追捕,最后在银栀城汇合——谁知他们小看了那群追兵,到现在他自己也难逃一死。他怀抱的双手用力收紧,扼住的指关节咯吱作响。他眼看着玥栀揭穿他置在巷尾,打算当作引来追兵的诱饵的偃替。
“全区张贴着你的通缉令,又为何?”玥栀的指尖停止在半成品的表面,似乎陷入沉思。
为什么?因为他手里的文件——从南亚特兰蒂斯偷走的证据。那么多人,想方设法地保护它,就是为了防止它外传。它不关乎一个与世隔绝的国家存亡,它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名誉,尤其执政者的名誉。
“还记得小时候,你讲给我听的故事吗?我曾以为那是编造的,就像大人常常给小孩子讲的传说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它们是真的。在南亚特兰蒂斯,他们接二连三地证实给我看。”
“旧政府以一个虚构的理由被迫下台了。新政府的实质其实是带有某种目的的神秘组织。他们有自己的内部网,连我们工作者都不知道的一面。”周伍说,“执政者……来自距今八百年的过去。
沐鞅扬言神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且还有机会重新返回人间。他要引领我们复活神明,揭开这个世界所有的谜底。”
“……寐。”玥栀说。
是的,那个传说中才会存在的,所谓沉睡上千年神明,寐。他轻声回应,把头埋得很低。
沐鞅夺得了大家的信任与拥戴,所有为自己国家的伟大计划而自豪的人们空前地团结在一起。号称“复活神明”的计划启动了。为了确保计划的顺利进行,需要供应足够的能源,但南亚特兰蒂斯的土地无法支撑巨大的消耗。他们想到了更加特殊的东西。
是锁入掘地百尺的高塔,由重兵把守的一副完整拼接的龙骨:身入长蛇,头生鹿角,盘旋上至。哪怕变成骸骨也能令人感受到压迫的威慑力,以及空洞的眼眶中幽深凄寒的怨念。
沐鞅为他的计划不择手段。他要的不止是寐的重生,更甚者也为了拥有这样一枚“棋子”,好获得另外一种与之对立,或者和自己的欲望相关的东西,迷惑众生,带来毁灭。可没有人会追求毁灭。
雨水沾湿了玥栀的头发,他伫立于原地,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永无休止的雨。
银栀城的秋天总是多雨的。上一次淋雨是在什么时候呢?玥栀记不清楚了。
该降临的终究会降临,斩不断,止不住,像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