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夕和安染面面相觑。
一堆由文件纸包裹着的青铜碎片被侦案官拿出来,摊开了放在桌上。不用他开口提问,因为显而易见,术法部已经鉴定过这份从现场清理到的器物残骸。至于安染的气息,一定暴露了。
零件散乱,但一个不缺,正好能够拼接成一副完整的罗盘。这是安染的罗盘——让守灵打碎了的那只。
气氛霎时间凝固。侦案管默默看着对方两位年轻的术师,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特殊的意味;他手里握着记事簿和笔,一边留意她们的表情变化,一边等待她们中的谁给出合理解释。
术师界的法律不算多,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记全。却十分严密,尤其是牵扯到术师界以外的条例。诺夕明白自己和安染终究逃不过询问,于是率先发言道:“它是安染的东西。只作为探路工具而已。”
“我知道。”他说,笔尖杵在纸页上走得飞快,“我们需要的解释是,罗盘为什么会出现在违规结界里?你们跨入过结界。”
“当时……我先闯进结界的。我从那边路过,结果就陷进去了。”诺夕说,随即看向安染,“我被困在那,安染她担心我所以来找我。”
“什么时候落下的?”侦案官又问。
“大约三十多天前,”安染回答,“罗盘是我念书那会得到的,可以指示结界出入口的方向。那天诺夕出了趟门,我给她拨过好几次电话都没办法接通,我才发觉不对劲。为了预防万一,我就带了它去。”
侦案官刷刷的书写,似乎对她们简洁明了的事情经过的概述很满意。并且语序符合逻辑,未曾听出任何值得令人怀疑的地方。
“后来……我们遇到守灵,罗盘便被它劈碎了。”
他握笔的手突然停顿:“你们遇到了守灵?”
“是的。”诺夕说。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它攻击我们。”
片刻沉默。终于,侦案官点点头,盯着笔尖:“除此之外,你们还在结界里遇到过什么妖怪么?”
诺夕和安染互相对视,几乎异口同声:“妖怪?”
“嗯,我想你们都看见了,守灵的尸骸被无数冰凌贯穿,我们发现它时,它就已经死了。”他抬起头,严肃地注目她们,“由妖术斩杀死亡的。妖术形成时间距今相隔很久,冰凌仍然难以退却,可见对方的妖力异常强悍——所以你们有见到过吗?”
安染瞧了眼诺夕,她的神态竟毫无半缕波动。她们都清楚这位“妖力异常强大”的妖族是谁。不容否认,凌帮了她们一个大忙。不过反过来……貌似至今对他的来历依旧半知半解。
“不,没有。”诺夕肯定地回答。
侦案官没有别的问题了。他盖上笔盖,关合记事簿。他表示默认,压根没觉得诺夕在撒谎。“你们可以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吗?”临走前诺夕突然提问。
他略显惊讶的回视诺夕,但很快收敛了:“嗯,出了点事。”他的视线从诺夕转移到安染,脸色复杂,也不开口说话。仿佛想提出请示又碍于直言。
安染愣半秒,恍然大悟一般“哦”了声,稍微举高双手做投降状:“我出去等你,诺夕。”说完,她转身大步地走开。
看情况,事情不止一出小事。术法部永远保持着在允许报社刊登之前拒绝将事由泄露给术法部外的人的规定——如果它涉及政治、宗教、妖族与人类。胜过会引发大规模恐慌。安染理解他们的原则,诺夕的问题他们无法给予回答。
诺夕并非术法部的职员,但她拥有某种“特权”,即有权利要求术法部回答她较为保密的问题。拥有此类特权的术师毕竟仅在个别。诺夕是什么人?安染心想,术师界的大人物,大名鼎鼎的术师诺夕。
掀开帐门,一股气流便“呼——”地扑打到她脸上。
安染找来一张凳子,拍几拍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在分隔带附近坐下,看术法部的人员抬守灵进车厢。
术法部从未把诺夕当作普通术师看待,她在脑海里又重复了一遍,术师们都不把诺夕当作普通术师看待。安染忘记了这项特权始于何处。或许是因为诺夕的身世。更或许是因为四年前……
……如果没有四年前。安染心说。
她和诺夕最大的区别,莫过如此。
*
南枫澈没有如他所述的“回术师区”。可他目前只能将事实隐瞒下去。
舅舅遗留在术师区的书店被他卖掉,除了些他私人的物品,房子里的家具和那些成山成堆的书籍全部卖出去——卖给那位帮他打听消息的顾亦安。
长达十年余载的时间,他基本上忘却了顾亦安这个人——其实是跟他舅舅有点儿情缘关系的。只不过十多年来他们从没互相拜访过门户。
南枫澈打记事起就不与任何一位亲戚拜访过,舅舅也很少提起过他的亲戚。曾经他还以为自己是没有其他亲戚的,又或许有却被逐渐淡忘了的。直到他卖掉房子才得知这些。
难怪顾亦安会主动帮忙,也难怪他对那屋子颇感兴趣。
如果不是因为遗书……南枫澈觉得他自己不至于会卖掉房子。
天气适宜,入秋以来减少了许多夏季的闷热。白纳德俯卧在窗台底下惬意地打盹。他向窗外望去,旅行社的大巴正缓缓驶离。
一只黑猫越到房檐上,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墨绿色的杏眼对视着他的眼睛。它就这么盯着,不再向前也不回避。
……黑猫?
房门被重重叩下,来者一身黑衣,不比南枫澈高,乌黑的碎发,一双杏目。
是皓月。常年在银栀城周边四处游走的化形,跟他们有几年交情。
“是你?”南枫澈让开一条道来。
皓月点头回应,从衣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储存卡,“有电脑吗?”他说。
南枫澈回头看看屋内,好在旅店设置得比较周全,靠窗的木桌上就放了一台台式电脑。“我有一份资料,关于上个月发生在东区的偃替一事的。”皓月摁开主机的开关,向他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据说这事在本地的术师之间传得很开。”
受到袭击的受害者秦雨果,她和安染的关系十分要好。诺夕和安染应该比他更加需要线索。但是皓月并没有向他们提及资料。他本来有把她们考虑在内的,然而诺夕告诉他“南枫澈两周前就回术师区了。”……显然其中包含了什么隐情,他只好暂时收回资料。
“我骗她的。”南枫澈说,“可我没别的意思。我必须留下。如果让诺夕知道我驻留了那么久,又好像没有重要的事可做的话,她一定会追问我为什么。”半晌,他又问道:“你没告诉她吧?”
皓月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控制鼠标点出个小窗口。“我不懂……什么事情你非瞒着她不可?”
“……遗书,”南枫澈缓缓开口“我舅舅逝世了。”
南枫澈自幼丧父丧母,还莫名其妙地被冠上过“野孩子”的代号。仅有舅舅是他唯一的亲属。他的家世背景比寻常人要孤独。皓月心知这对他来讲无疑是难以启齿的话题,就不再多问。
他点开文件夹,里面存储了三组照片,分别为两个月、一个月前以及再往后几天的时间段拍摄的。头两组照片的主角已经死去,倒在地上,肤色惨白。尸体完好无损,没有明显伤口,看上去不会产生恐惧感。其中第二组照片上的男子南枫澈认识——与那天在东区发现的偃替长相相同,是偃替的制作者。
“他们三人之间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事故因他们而起。”皓月说,并伸出手去,把角落处指给南枫澈看,“三人死去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也不存在规律性。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这红色的符号。”
第一组照片,男子死在一所废弃的钢铁场,背面水泥墙上用红漆胡乱地舞出几笔弯曲的线条,它们汇聚于一点,呈四散状;第二组照片,死者位于碧湖公园火车站,属于突然倒地猝死,有目击证人,和报纸报道的内容一致。拍摄照片中唯有一幅是报纸上未刊登的:从死者的衣服夹缝中搜到的纸片,也有同第一组类似的红符,不过要清晰些,至少可以看出是种类似花形的图案。
“三组,从监控视频里剪截下来的。如今还在调查他的身份和行踪。”皓月说,“在他慌忙丢弃的衣物上同样发现了这个符号。”
他们三人都是术师,所以无论警察如何调查都是白费力气。多半为了避免群众恐慌,他们在印刷报纸时特地地将图片上的红符抹掉了。
南枫澈凝视着照片上诡异的赤色图案。如此明目张胆地留下记号,就像宗教极端分子的作为,证明画符者根本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总言之,同样的记号一定藏着共同传递的信息。
“你从哪儿找到的资料?”他说。
“偷的。”皓月直白道,“在银栀城公安局偷的。术师界那边已经派人调查此事了,它多少跟你们脱不了干系,我觉得你们能用。”
有用是自然。南枫澈想,只恐怕不是用在面对调查官的时候。
“另外……介于某些客观因素,这次是我最后能够帮到你们的了。”皓月的语气变得拖拖踏踏,仿佛张嘴说句话都要经过反复修改。他删掉部分刚要脱口的话:“请替我向安染她们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