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宫殿位在未央宫北部,南距前殿一里有余。殿阁矗立在高台上,离地约二丈高,凭仗台基向上逐层建木构屋,恢宏之象毫不逊于雄壮的未央前殿。
驾车的侍者举凳下车,置在车门前。刘彻推开车门,踏凳而下,举止沉稳有度。桑弘羊、韩嫣、郭舍人、卢望下马分列左右,听刘彻吩咐道:“韩嫣、卢望,你们守住大门,胆敢擅入者格杀勿论!郭舍人,你守着宫车;桑弘羊,你随我进去。”
韩嫣心里大不服气,想道:“陛下怎独独偏心这小子?”但他素知皇帝陛下的脾性,也不敢吭出声来。众人应令,目送刘彻和桑弘羊踏上石阶。正门卫士见到刘彻,都伏身跪下,叫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桑弘羊推开重门,待刘彻进了殿内,便转身合上大门,却听刘彻道:“弘羊,你在此等候,朕去去就来。”桑弘羊微愕,寻思道:“难道陛下是来寻看古籍?这有何用?”他一时间也思不得道理,只得拱手道:“诺。”
刘彻快步疾行,在绵绵书架间左转右绕,但觉排排书架似无穷尽。书架上一层一层尽端正地摆放着数不清的书简,比他前些日子所见似乎新了许多。行得久后,来到阁内一间屋室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拜道:“先生,刘彻有事求见。”默伫片刻,屋里传出一阵沧桑老声道:“陛下请进。”
刘彻推开房门,只见屋内层书叠起,遮住了大半个屋室。刘彻跻身而入,四下巡视,瞧得简堆后一个红衣老者伏在案后,急忙上前拜道:“先生安好。”
红衣老者放下刻刀,抬起苍苍白头,深邃的眼光落在刘彻身上,神色木然。刘彻颇觉不安,隐隐感到这目光似有洞知之能,令人犹如露体婴孩,无所遁形。刘彻未暇多想,红衣老者向他躬身道:“陛下安好。”刘彻戚然答道:“先生神算,皇祖母果逼得二位恩师在狱中自断。彻无力营救,心中酸楚。”老者神色如常,道:“赵、王二老死得其所,陛下不必过于感伤。”
刘彻道:“彻此来也非是要在先生面前作小儿女的姿态,但思先生智计绝人,欲求先生相教。”红衣老者应道:“陛下供养老朽在这个天禄阁内,老朽感激非常。陛下有何难事,尽可道来,老朽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彻道:“彻推行新政,虽假手二位老师,可朝中文武谁人不知是朕的主意。太皇太后虽自小疼朕,但她一心信奉黄老之学为治国根本。为了汉室,怕是废朕,也非不能。今彻却一筹莫展,不知如何作为。”
红衣老者淡淡道:“陛下,老朽不过略通阴阳之术,或能推算来日,运筹帷幄却是未可。”刘彻脸上现出失望之色,老者不紧不慢地续道:“老朽倒有一个法子可助陛下。”
刘彻忙道:“先生请说。”红衣老者拱手道:“陛下随我来。”他起身离案,领刘彻走到石壁前。刘彻大是不解,只见红衣老者扶着烛台,轻轻旋扭,墙壁上忽开一道小门。刘彻面露讶色,眼中浮起疑虑。红衣老者道:“陛下进到里面便知道理。”
刘彻略有犹豫,方踱步而入。小小的隔室内放置一张供案,案上摆着一副烛台与一炉香鼎,并无稀奇之处。反倒是供案后的石坛上立着一座人像,人像穿著煌煌彩衣,头戴金冠,面上刻划美妙,端的是有如神袛,观之令人心生敬畏!
红衣老者手捧大烛台,趋步进内,浓浓火光染红半边隔室。红衣老者“噗”地一下跪拜道:“东皇大人圣安。”刘彻心里一惊,暗想:“老先生对朕也没有这般对待!这,这个莫非真是何等厉害的神明?”待要走上前细看,红衣老者忽道:“陛下,这位是天神之皇—东皇太一大人,切不可失敬。”
刘彻喃喃念道:“东皇太一..”他抬头望向东皇神像,石像上仿佛罩一层金光,不禁微“咦”一声。红衣老者道:“东皇大人法力无边,必能襄助陛下。”言罢扬起身子,趋步到案前,将大烛台放在正中央处。他才退了下去,刘彻突见石像前浮起一团金光,隐约似个人形,端详起来同石像并无二致!刘彻惊得瞪大眼珠,只觉恍然处在梦中!
红衣老者伏拜在地,口中念念有词:“东皇尊贵兮万象,煌煌福煦兮四方。小人东君,敬拜上皇,恭祝上皇,天性愉悦。小人在此恳禀上皇,而今我人间的皇帝遇到难事,望上皇降以圣谕,解此困厄。”他扬首道:“陛下,也请您屈尊敬神。”
刘彻回过神来,暗思:“这,这真是神明显灵,神明显灵啊!朕,朕如何不拜!”他连忙屈膝跪地,拜道:“人间皇帝刘彻,敬拜上皇。”待了许久,却不闻一音。刘彻不由得心里发急,几番张口,欲要言语,却又生生吞咽。
正犹豫间,忽听一道飘渺之音在隔室中回荡:“陛下是人间的圣皇,原也不必如此。”刘彻大惊,抬头仰望,见那个金色形象熠熠生辉,让人心神恍惚。这等神迹,如何不信!刘彻在心里叫道:“果是无上神灵!”但他一想及自己也是无上至尊,便也起身,又恭恭敬敬地拜道:“上皇法力无边,彻今日蒙难,还望上皇相助。”
东皇金身道:“陛下今日之困,朕已知矣。”刘彻心道:“他也自称朕?是啦是啦,他是天界的皇帝。”只听得东皇金身续道:“陛下可记得皇后之母是何人?”刘彻皱眉道:“上皇所指,莫非是馆陶长公主?”
那个飘渺之音道:“馆陶是太皇太后的爱女,当年立位之事,陛下必不会忘!若得她与太皇太后求情,陛下允诺收敛心性,顺行无为之法,此危可渡。”
刘彻微微沉吟,此法实可解一时之难。然他越想越不心甘,愤而振臂道:“上皇之意,莫非是要朕,如先帝般屈服一世!朕自小熟读贾谊的《治安策》,其切言我大汉的诸多弊处,朕深以为然。众诸侯王,个个做他们的一方之主,比朕还要威风!还有塞外的匈奴,根本是一群喂不饱的野狼!这帮人早晚会坏了我大汉皇朝!朕绝不答应!绝不答应!”他目露凶光,道:“依上皇之见,举兵讨逆,可有胜筭?”
东皇金身熠熠发光,仍不带分毫情意道:“决无半分胜计!”刘彻神色发紧,听飘渺之音续道:“陛下锐志进取,实是大汉朝之洪福。但须知天道阴阳,若一味刚强,未必足以成事。世间之事,莫过于(***而(阳)取之也。陛下明里依循无为之法,未必便无为而治。”
刘彻问道:“上皇之意若何?”东皇金身道:“纵观天下之事,岂只决于太皇太后之一言!陛下新政之所败,无非是因王公大臣反对日甚,同气连声,言于太皇太后,方会一溃千里。”
刘彻恍然大悟,想道:“竟能神灵如此!朕这一年来是太急躁了些。”再拜道:“上皇之言令彻茅塞顿开,还望上皇赐教。”
东皇金身道:“瓦解诸侯大臣之盟非一人不可。”刘彻急问道:“难道天下还有这等奇人?上皇幸教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