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秋季，贺臻大学毕业后回到中药饮片厂报到，早几个月前调来的新任厂长严亮说，你是我们厂培养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我厂唯一的大学生。听说你以前的岗位是“挂”在维修班，是从切药班借调到维修班。你读了这麽多的书，总不能把你又放到维修班，更不能让你回切药班，那太浪费了，太大材小用了。安排你做什么呢？我们这麽一个小小的厂子还真不太好办。厂长一边抽烟一边摸着脑壳，突然，他一拍大腿，说，小贺，我想起来了。我厂去年秋季在省里接受了一个项目，厂里交给冯鸣旺搞，差不多一年多了，方案写了好几个，省里一直不满意，现在卡在这里，进，进不了，退，退不得。要不，你先接下这个工作，干着再说？贺臻想都没想就说，好呀。
贺臻在学校读书时，最爱做难题，题目越难，他越起劲，后来到单位工作，这脾气也改不了，喜欢做难事。有一次，厂里唯一的一台升降机出了故障，他当时不过是一个切药工，二十四绕不管他一绕，他偏偏就钻到现场去看去琢磨。他不动手，只看，当然，负责人或维修工在场，也轮不到他动手。他站一旁，默默地看，看别人怎么搞。直到别人搞累了，搞烦了，对老厂长老孟说，这个问题我们厂搞不了，另请人搞吧。这时候，他开口说，现在去请人，也要明天才会来，明天请人也不急，先让我试试看。老厂长想，请人也要时间去联系，时间就是生命，这个季节，每天经过选、洗、泡、润、切加工出来的成千上万公斤的中药饮片，如果不能及时干燥，也就是说如果不能迅速运到楼顶去见太阳，就有可能发霉腐烂。就说，你试试也可以，但不能进一步搞坏了，不能搞得无法收拾。老厂长想着要向什么方面求援的事走了。第二天，老厂长来到厂里，脑壳里放心不下昨天那个事，就往车间走去，迎面碰见满面笑容的车间主任，没等他开口，车间主任那粗犷的嗓子震得他耳朵生痛，搞好啦，搞好了！贺臻那小子有二下子，昨天加了个夜班，居然把问题解决了。我看，把他调到维修班吧。老厂长点了点头说，先作借调。正式调动，以后再说。车间主任愣了一下，马上说，对，还是领导考虑周到，先作借调，借调。贺臻就是这样被借调到维修班，后来凭着自己在无线电知识方面的优势，被吸收进了医药公司技术革新小组，还是顶着一顶“借调”的帽子，他也不管它，只要能干上自己爱干的事，他才懒得管它呢。就这样，他顶着这顶帽子为市医药中心店研制了二台电子配方机和数台成药售货机，直到他考进大学，读了三年书，末了，到现在大学毕业，老厂长老孟调走了，副厂长廖义九得尿毒症死了，新厂长严亮到任也小半年了，他还是没摘掉这顶“借调”的帽子。
这一回，新厂长仍然没给他安排具体岗位，又要他顶替冯鸣旺搞“中药饮片厂固定资产更新改造项目”，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向厂长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任务交给我了就要信任我；第二，也是信任我；第三，还是信任我。厂长听了，不禁好笑说，你其实就是一个要求二个字，信任。好，我相信你！贺臻说，不，是三个条件。信任，信任，再信任！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止一个结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好事多磨；还可能是坏，甚至可能是坏到底，无可挽回；当然，也可能坏事变好事；还有可能一波三折，打持久战。谁能保证，事情一干就成？厂长说，你小子心眼倒是蛮多，你怕搞不好我会找你的麻烦，就先来堵我？好，我给你交个底，这个项目自筹二十万，国家补助四十万，咸头不大，当然，搞好了，厂里沾光，鸟枪换炮；若是搞不成，对厂子也没什么影响。小子，搞好了，功劳是你的，搞拐了，责任我担着。谁知贺臻说不是这个意思。厂长有点火了，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贺臻说，我的意思就是这事交给我了，是好是坏我都兜着，除非我正式向你汇报，你就不必多操心了。厂长沉下脸说，哦----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干预你？贺臻硬着头皮说大概是这个意思。厂长笑了，说，好！就这样。看你答应得蛮爽快，我心里就蛮痛快。我知道你是块好料，只要你认真干，我才懒得操心呢。不到半月，贺臻拿出了新方案，厂长一看，大吃一惊，说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原来下达60万的规模，我们搞了一年的方案，至今没有通过。你这一下竟搞到140万，这不是去找呸吗？贺臻笑着说，厂长，打个赌，如果省公司没有呸怎么办？厂长象看怪物一样看着贺臻，说难道你爷老子是省公司一把手？贺臻说那到不是。凡事总要讲道理嘛，60万能干什么？市里要修建新的湘江公路大桥的立项已经批准，我厂恰好坐落在新桥的引桥下，属于必须拆迁的范围。你想想，购地，建厂房，搬迁，买设备，安装设备等七七八八要多少钱？60万能拿下吗？厂长说那倒也是，但你小子把这些款项全赖在这个项目的账上，行得通吗？贺臻说，机会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试试？你难道不想在你手里建造一个现代化的中药饮片厂吗？厂长听了，连声说好，又说，省公司骂人你自己兜着。贺臻笑着点头，带着新方案上省城汇报。
省药材公司储运科办公室里，钟科长钟振唐带着一脸不屑的神情浏览着贺臻的新方案，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然后，把文件往旁边一推，拿起电话拨号，接通后，对着话筒说了一通。说的是湘乡一带的口音，贺臻一句也没听懂。钟科长放下电话，目不斜视地用接近普通话的口音说，你等一下，成工程师马上过来，你跟他谈。把文件收好，到隔壁办公室去谈。贺臻意识到这是对自己说的，忙起身上前收拾文件。不一会成工到了，钟科长挥挥手说你们二个到隔壁去谈。我这里还有事。贺臻跟着成工到隔壁办公室，坐下。贺臻双手递上文件，成工，请你过目。成工默默地看了半个小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按照国家规定，技术改造项目投资中用于土建方面的资金比例不得超过总投资的30%，而你这个方案近80%的资金用在土建方面，这怎么行呢？贺臻说请成工再仔细看看。成工不理他，接着说，中药材加工，需要用电脑吗？洗洗切切烘烘炒炒又不是什么高科技，有这个必要吗？贺臻万万没有想到，作为行政领导的钟科长对待下属单位的方案带有居高临下的态度还情有可原，而这同属专业技术人员管具体工作的成工怎么也是这种态度？他有点急了。面对成工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追问，他有点慌神，面部肌肉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怎样应对，下意识地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在这一笑之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扑捉住问题的要点。他镇定了，不慌不忙地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脸上生硬的假笑转换为柔和的真笑，如果前者让人想到尴尬，后者就使人想到嘲讽，他险恶地用谦虚的诚恳求教的口吻说，成工，请问，技术改造项目跟固定资产更新改造项目有什么区别？恐怕不仅仅是名称上的区别吧？经验丰富的成工心中得意，正眯着眼看着有点局促的贺臻，想着自己多少次把省内各地精选出来前来省里汇报工作的精英青年置于尴尬之地的情景，没有意识到这一问是一个陷阱，他毫不防备地踏了上去，他不无卖弄地说，当然，这二者不仅仅是名称上的区别。固定资产更新改造的范围更大一些，它可以包含技术改造的一切内容，而且，它对土木建筑方面的投资……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重心，赶快停下来，一把抓起面前的文件，凑到眼前细细看了起来。贺臻心中暗暗好笑，但他明白，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要装傻。他继续用带着有点惶恐的声调说，据说，中医药是我国三大国粹之一，这一类项目是国家“抢救国宝，振兴中药”的重要举措之一，听说全国大约有四十来家中药饮片厂成为国家的改造对象。国家医药管理局提出的要求是“近看十年，远看四十年。”我真想象不出，按我们国家现在这样的发展速度，四十年后，我们国家的中医药是个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水平。但我觉得，到了那个时候，用电脑看病开药方，用电脑控制中药材的炮制加工工艺应该是非常普遍的事。您说是不是？这一下，轮到成工程师诚恐诚惶了，他连连点头称是。
下午，听了成工的汇报，钟科长心里就搁上了一块石头。心里搁着一块石头，下班、回家、吃饭都是稀里糊涂的，晚上也没睡好，他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心里想着。这个成工，平时城府颇深老谋深算，这次居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弄得下不了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把60万的规模搞到140万，而且讲得头头是道，不批吧，无法反驳；批吧，出了事第一个挨批评的就是自己。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何不推到省医药局去呢？让那个小子到省局计划处去尝尝号称“溜不熟”柳处长的味道。这样，这个项目在省一级能不能通过与自己干系不大。又想到，当初真不该把这个项目交到衡阳。本来，这个项目由国家局和国家药材公司下达到省里时，省里已经内定为省城第二中药厂，谁知财大气粗的第二中药厂嫌钱少了，又怕麻烦，不愿意接。又定为渌洲中药饮片厂，渌洲也不愿意接。倒是衡阳神农药厂的廖副厂长积极争取，接走了这个项目。当时省内各市县中药厂、中药饮片厂厂长到省公司来开会的有几十个，都捂着嘴偷笑，而土地陪嫁出身浑身土气凭着自己近十年党龄和生产队长的身份登上神农药厂副厂长位置的廖义九，毫不理会同行们的窃笑，反而认为他们蠢得伤心，四十万哪！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四十万能办多少事情哪！自项目接去后，已经过去一年，报来的方案却是俗话说的“一蟹不如一蟹”，而BJ日甚一日地催促，烦死人了。改革开放以来，为抢救国宝振兴中药，国家拨出数亿元资金，扶助全国各地中成药制剂和饮片加工炮制，在全国定点44家饮片厂进行固定资产更新改造，决心改变中药饮片落后的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四十余家改造企业多选在盛产药材的省份。而国家医药局中国药材公司工业处刘处长是HN桃花江人，有心为家乡办点实事，鼎力为HN争取了一个项目。该项目60万投资的结构是自筹资金20万，国家拨款40万。你衡阳小小的神农药厂，百十来口，国家给你40万很够意思了，稳稳地搞，等着拿现成钱，沾大光了。本来好好的一桩事，现在突然被这个名叫贺臻的小子一下子把一塘水搅浑了，改造方案投资规模搞到140万，大大地突破原定的盘子，这不是乱弹琴吗？这不是张开嘴想要吞天吗？贺臻呀贺臻，好小子，你张开嘴，让柳处长敲掉你几颗大牙，看你怎么办！想到这里，朦朦胧胧地睡去，睡梦中，发现自己变成了托塔李天王，而贺臻则变成了李靖那个惹祸的小儿子哪吒。只见那哪吒左手挥着混天绫，右手舞着乾坤圈，脚踏风火轮直奔大海龙宫要去抽龙筋。那龙筋是随便抽得的么？急得他一身臭汗，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时雄鸡高唱，东方泛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他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身边的老伴嘟囔着，你何解咯？还早啥。他不做声，披衣起床，泡一杯浓茶，端着坐到沙发上，往后一靠，整个身体深度陷进沙发。钟振唐参加工作三十余年，一直是四平八稳按部就班地干过来，自从省公司指定储运科主管行业管理，也经手过不少大小项目，可还没见过贺臻这样胆大包天的角色。凡是上头拨款上项目，都有严格的要求，凡是项目，不论大小，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上头满意的。上头不满意就要“刮胡子”的。按说，你小小的衡阳神农药厂能从国家手里拿40万那就很不错了，40万，对国家来说是小钱，项目没搞出名堂，有客观因素，集体负责，没人去追究你们，白给你了。可你们搞来搞去，搞出贺臻这麽一个宝来，拿着棍子要去戳天，让天老爷落钱下来！不怕闯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