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吵成这样,住在一楼的胡老汉当然听到了。他两手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堂屋出来,站在走廊里,对着儿子骂道:“善勇,你个混账东西,大清早的也不让人清静,又吵又闹的,像什么回事?”媳妇不能骂,那就骂儿子,让他们不吵架就好。
吕芝燕看见胡老汉,一翻身爬起来,大声喊道:“阿爹,你给评评理。”她走到胡老汉跟前,手里举着一部手机递给公公看。
胡老汉眯着眼,往后退了退,说:“我的眼睛不好使,看不清楚。你说吧!什么事儿?”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吕芝燕侧身指着胡善勇骂道。“昨天,他跟阿伟说下天坑,为阿爹你采药。实际上,他是替一个不要脸的女人采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让他摔死算了。”
“阿嫂,说话要有凭据。不能随便冤枉人,善勇老实巴交的,不是这样的人。”胡老汉嘴上虽然这样讲,还是不放心地打量了儿子几眼。胡善勇靠在皮卡车门上,眼神闪烁,非常可疑。
“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一眼就知道了。你不看,就让西伟看。叫咱们的贵客们,叫我阿姐看,我是不是在冤枉他?他是不是在外面偷人?”
胡西伟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手机,上下翻动几下,没有出声。胡老汉问上面说的是什么?胡西伟吱唔着说,阿爹答应一个女人,下天坑帮她采五灵脂。胡老汉说,答应帮采五灵脂,也不代表他们就有什么关系啊!胡西伟说,那女人还说,还说——还说,采来五灵脂,就愿意跟他好,跟他睡觉。
“混账东西!你过来,看我不一顿打死你。你都是做爷爷的人了,还在外面瞎搞。你还是人吗,你呀?”胡老汉火冒三丈。
“阿爹——”
“过来,跪下!”胡老汉用拐杖指着前面的地下,命令儿子过来跪下。
“阿爹,我没有瞎搞。”胡善勇还要辩解。
“过来!跪下!今天,你不认错,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胡老汉用拐杖敲得廊柱当当响,态度很坚决。胡善勇没办法,慢腾腾的,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走到胡老汉面前,慢慢地跪下。胡老汉举起拐杖,要打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吕正燕、小杨赶紧扶住他,胡西伟搬来一张条凳,让胡老汉坐下。
地婕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慢慢地踱到院里。“老先生,你的骨折,还没治好,你就歇着吧!教训这个贱男,我很愿意代劳。”
胡老汉说:“他的命是你救的,你管教一下也好。”
地婕也不客气,走到胡善勇身后,抬腿就踢了他一脚。显然,她没有用力踢。李小勐心想,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在场的其他人大概也会这么想吧。
“你说,为什么要下天坑去采五灵脂,为什么要勾搭那个女人?几粒老鼠屎,就想把一个女人骗上床,你可真大方,无耻,不要脸。”
胡善勇挺起胸脯,分辩道:“我跟那个女的,还没有那个什么呢。”
“什么意思,说清楚。”
“那一天上街,去她店里买东西,跟她加了一个微信,聊了几句。她问能不能采五灵脂。我说能。她问多少钱。我说现在市场上要50元一粒呢。她说这么贵啊!我就没理她。采五灵脂多危险啊。前天,她突然发消息说,我要是给她十粒八粒五灵脂,她就跟我好。”
地婕冷笑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阿爹摔伤了。我正好去为阿爹采药,顺便给她几粒,也不是多大点儿事。就答应她了。我对天发誓,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为阿爹采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地婕走到胡西伟面前,伸手要过那部手机,飞快地翻了翻,扔还给胡西伟。“幸好发现的及时,否则你男人今天、明天就会出轨,不知道要把哪个女人给祸害了。”
“明明是那女人先勾引阿爹的好不好?”胡西伟辩解道。
“苍蝇不叮无缝蛋。你阿爹要是好人,他怎么可能会上当呢?怎么会咬钩呢?”
好嘛,那个女人变成苍蝇,胡善勇成了臭鸡蛋。在地婕眼里,女人都是好人,男人都是贱男。但是,被看作苍蝇的女人应该不是好女人吧?李小勐在心里偷笑。
“好吧!你给你老婆磕三个头,发誓以后不乱来,我就放过你。”
胡善勇抬起头,求救似地看了看他爹,胡老汉低着头,正生气呢。再看看周围的人,孩子大姨、儿子、儿媳妇都在场,还有刚刚认识的大舅子夫妻二人,还有几位客人。真的很难为情。给爹跪下,还行。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老婆下跪,还要磕头,这个太难了。
“不愿意跪是吧?我可要动手打人啦。”
胡善勇可是见识过地婕的本事。他的胳膊脱臼。在悬崖上,她三下两下能给他归位。她要是没两把刷子,能在在悬崖上走得很轻松、顺当吗?登山的人,见过不少,像地婕这么能耐的,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就磕头吧。胡善勇膝盖作腿,三下两下爬到媳妇儿面前,飞快地磕了三个头。
“芝燕,老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吕芝燕伸出手。“拿来。”
“拿什么?”
“五灵脂啊。”
“就5颗,放在客厅电视机旁边一个小瓶子里,留给阿爹喝的。”
“昨天晚上,你带回来的小塑料瓶里,我偷偷数了一下,装着25颗五灵脂。今天早上一看,只剩下5颗。阿爹,看看你儿子对你多孝顺!”吕芝燕又嚎哭起来。
五大三粗的女人心思这么细致,他还真没想到。胡善勇没法子,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瓶子,递给吕芝燕。胡老汉见事情终于了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要走。
邵笛霏喊道:“小妹,他这样就要给老婆下跪认错。你能不能让他也给我跪下,给我磕头,给我认错?”
胡西伟说:“阿姨,我爹又没得罪你,凭什么给你磕头啊?”
“跟你爹没关系,我说的是你舅。”邵笛霏对胡西伟摆摆手,转过脸对地婕说道:“小妹,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要真是为难做不到那就算了。这个坏男人,连你也不敢的话,就没人敢收拾他了。”
“敢,只要你点头。有什么不敢?这一次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让他给你下跪,向你承认错误的。”地婕还记得昨天早上在医院里她对邵笛霏的郑重承诺。
韦逸竹现在成了大家关注的目标,他如坐针毡,分辩道,阿霏,你别瞎掺和。我承认,25年前我错了。但自从跟你结婚之后,我在单位里不贪污,不受贿,不循私舞弊,不任人唯亲。我也没搞过婚外情。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一概没做过。这一次回来,也只是想忏悔,想给阿妹一点补偿,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没贪污,没受贿?”地婕很显然不相信。
“一分钱都没有。我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和职业操守。”回答得斩钉截铁。
邵笛霏指着他。“可是,你自私,就为了自己忏悔,你害得正燕,不得不搬家逃走,提前退休。你还差一点害死我。你这样的人,不惩罚一下,就不长记性,还以为自己多么道德高尚呢。伪君子!”
“什么?差点害死你?”韦逸竹惊愕不已。
地婕说,对,你一意孤行,搞得两个女人鸡犬不宁。让邵大姐讲一讲她的遭遇,看你应不应该下跪。邵笛霏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有两位亲戚长辈在场,有小辈在场,吕正燕也在场,狠狠地打击一下韦逸竹,才能解去心头之恨。
邵笛霏说,我和韦逸竹结婚后,他上他的班,我教我的书,成天柴米油盐,日子平平淡淡。我守得住平淡,不期望虚无缥缈的浪漫和惊喜,二十多年来,都过着安稳日子。可是最近几个月,他在家里吃饭、看电视、看书看报,甚至睡觉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长吁短叹。问他有什么心事,又说没有,很可疑。有几个晚上回家很晚,问他去哪了,他支支吾吾地,讲不利索。我怀疑他在外面有外遇,跟他吵,跟他闹,他守口如瓶,始终不肯说出来。逼得急了,还说要跟我离婚。
有一天,我提前下班,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到他公司门口等着。下班后,他的车一出来,我就跟在后面。跟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在一个城中村里跟丢了。晚上回家,我故意装作很随意地问他,加班了?他说是,在公司里加班,所以才回来晚了。明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也不戳穿他,我要抓住他个现行。
三天前,他在家里收拾行李,说要出差。我就问他要去哪里出差。他说他要去BJ参加一个培训班,需要去半个月。我问你们单位就你一个人去吗?他说哪能呢。我和谁谁谁一起。第二天他走后,我就打电话到他公司,找到给那个谁谁谁的电话,打过去。我没有直接问,因为我还顾及到韦逸竹是公司的高管,这方面的问题很敏感。我就跟他闲聊,我说我是韦逸竹的老婆。老韦经常提起你,有空的时候,跟老韦一块下班来家吃饭呗。他说,你们家老韦请了年休假,难道就是要躲在家里,请我过去吃饭?改天得闲一定来。
我意识到,韦逸竹又在撒谎。他根本没有跟那个谁谁谁一起去培训。他要去别的地方。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后来还关机了。我就给他发微信,我跟他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想一想我真的很委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相信他,他出门,我从来不问他要去哪里。但是他这一次,确实很过分。
我想,他外出半个月,不知道要跟哪个狐狸精一起去鬼混。曾经,以为他很优秀,我们俩的婚姻不落俗套。结果我错了,我的婚姻很普通,也将跟别人的一样:结婚、生育、女人人老珠黄、男人移情别恋、离婚、女人孤独终老。
我都快50岁的老女人了,要是离了婚,孤苦伶仃,没人理,没人问。那样的日子我受不了。我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他竟然真的不理我,当我不存在。我越想越气,索性就死给他看。
夜深了,我坐在床上,找来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在手腕上狠狠的划了一刀。血流出来。疼,钻心地疼。我却很高兴,拿起手机,将正在流血的手腕,拍成照片,发给他。还说,你要是不回来就等着为我收尸吧!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骗子。这么多年,不知道背着我,干了多少龌龊肮脏的勾当。人家有的贪官,对自己老婆还好啊!会哄着自己的老婆。而韦逸竹呢,他直接跟我来硬的,我所有的电话一概不接,所有的消息一概不回!
割手腕后,我将左手伸得直直的,要让血流干。可能是我划开的伤口不够深,半个多小时左右,我的意识仍然清醒。我们家的门,一阵乱响。两个人闯进来,就是我身边的这两位小妹。他们责怪我不该起了轻生的念头,帮我把伤口包扎起来,把我送到医院。一直等到明天早上,韦逸竹仍然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有个人在百色,说捡到韦逸竹的手机,两位小妹妹,开着车一路,追过来。后来我们赶上他,撵到你们家里来,终于找到他了。
刚才听他自己讲,他在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儿子,二十五六岁的儿子,真能干呢!真有能耐!表面上道貌岸然,正人君子,实际上却是狼心狗肺。正燕妹子,我不恨你,我恨韦逸竹,就是他,害了你,也害了我。
韦逸竹这才知道,他瞒天过海的“出差”几乎要了他妻子的命。他走得匆忙,忘记给手机充电;忙中出错,买了一张辆普通列车的车票,一路颠簸,第二天才赶到百色,手机还让人偷走了。直到现在,邵笛霏发来各种消息,他一条也没有看到。
“对不起,阿霏,我对你撒了谎。手机弄丢了,昨天下午在那果县城才买了一部新手机。”
不等邵笛霏回答,地婕抢先冷冷地说道:“轻描淡写的对不起,没有用。要证明你的诚意,你得当众给邵大姐下跪,磕头三下。她才肯原谅你。”
韦逸竹越来越觉得这个地婕可恶,仗着自己有点本事,耀武扬威。她的几个同伙更可疑,不像是好人。对待胡善勇那样的土包子,你推推搡搡的,让他给老婆下跪磕头都没问题,可我堂堂一家国有大型上市公司的副总经理,手下管着3万多人。我是一名高级管理人员,你让我跟他一样,门都没有。他想,我不会跟这个女人争论的,那样她会变本加厉利用一切机会侮辱我。阿霏也不会真的想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跪,更不要说磕头了。我就不说话,看你把我怎么着吧。
院子里很安静,大家都不说话,注视着韦逸竹。韦逸竹也不说话,盯着脚下一片树叶。太阳爬上树梢,照进院子里。一群麻雀呼的一声,像雨点一般跌落到院墙上,扭动小脑袋打量着院子里的人。厨房里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胡老太太哎呀惊叫一声,往厨房跑去。房间里,三岁的小家伙睡醒了,扯着嗓子喊:阿妈,阿妈。
韦逸竹静静地等待着。
“韦逸竹,还不跪下?”地婕突然大喝一声。小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落在院墙的麻雀,扑楞一声全都飞走了。三条狗受到惊吓,又汪汪地狂吠起来。韦逸竹吓得一哆嗦,两腿发软。在场的人甚至能听到廊檐下,门窗上玻璃振动的嗡嗡声。